“廉子服,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廉子服,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么?”
    同样的话,汉宣帝、上官太后讲了不止一次,不累吗?杀,就杀吧。
    杀,一个多么强烈震撼多么动魄惊心的字眼,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剥夺生命,人们恐惧死亡,进而去恐惧那个手操生死大权的人,将他捧到至尊的高处,那仅次于神的地位。
    架在我肩颈处的是一把好剑,寒芒逼人,挨着它的皮肤不自觉地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说实话,我还不想死,但心里却意外地没有恐惧。紧贴着那剑刃扭头转向宣帝,感觉到些微的疼,想是到底让这三尺剑锋划破了外皮,如蚂蚁般啮药,因身ti的寒冷而冰冻成了**。
    转过头,我看见一丝不忍在悄然瓦解汉宣帝脸上的愤怒,他在退让,把那剑稍稍地移向了外侧。
    我却不能见好就收,伸出手指触了触颈侧的疼处,再送到眼前,垂下视线,指尖果然沾到了少许的鲜血。故意感叹:“好锋利的一把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陛下为了许皇后特意去寻找的那把故剑?”
    复抬起眼帘,宣帝的五官在我的注视下慢慢痛苦地纠结作一团。
    他的痛苦瞧在我眼里,转成酣畅的快意,这才发觉我对他竟怀有如此之深的仇恨。
    我的确有理由恨他,是他让我成了杀死许平君的帮凶,是他让我的手也沾上了许平君的血,这皇宫里最后一滴纯净的血!
    然后,我用我那根沾着自己鲜血的食指,迎着寒刃去推肩上的那把剑。
    我推一分,剑退一分,推出了我的肩头,宣帝竟握不住长剑的重量,当啷坠地。
    我站起来,与他平视“陛下,子服不过宫婢出身,低jian而卑微,是陛下不屑一顾、弃如敝履的货色,怎值得陛下亲自动手?没的让奴婢的脏血,染污了陛下的龙袍。”
    宣帝彻底地崩溃了,崩溃后的他只能抓住对我的恨来支撑他在人世间的这具躯壳,他猛地扬起手掌,破空之势,旋风般刮上了我的面颊。
    我猝不及防,随掌风向右后方仰倒,倒地之际本能地想抓住某个可以止住跌势的物件,却阴错阳差拽了汉宣帝的衣角,带着他一起跌在了地上。
    一阵混乱之后,我脸朝上侧躺着,汉宣帝面朝下压在了我的身上,这种姿势绝不适合两个彼此仇恨的人。
    我在第一时间仰身要坐起,却被他摁住了双手,不得动弹。我挣扎,却徒然地让我们两个贴得更紧。衣服隔绝不了相互肌fu的碰触,那触感真实而炽热。
    痛恨这种真实与炽热,我狠狠地瞪着他,他也在狠狠地瞪着我。
    终究宣帝的狠占了上风,因为那眸子里有大片大片殷红,似血,又比血更醒目、更惨烈、更可怖,像兽,像被猎叉捅出十七八个窟窿汩汩流着血的兽一般癫狂绝望,那样的癫狂和绝望足以毁灭整个天与地。
    他想毁灭我,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那样的讯息,用一个男人要毁灭一个女人最直接的方式。
    不想示弱,却不由自主地畏怯,畏怯地在那预示着毁灭的眸光下微微瑟缩着,本能地想避开。
    宣帝在笑,仿佛从炼狱传出的笑声“你终于也害怕了么?你怕朕让你成了残花败柳?你怕今夜之后司马洛会对你这残花败柳如朕一般不屑一顾?”
    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强迫自己刚硬起目光,遑不相让,却发现头顶上方宣帝的眼却渐渐起了变化,癫狂在消退,绝望在加深,沉沉地压抑下来,衬着眼底那片殷红如旧,仿佛大火映染的天,那是一场席卷万里的燎原之火,吞噬,毁灭,最后留给人间的是焦土,是废墟,似无尽头,灭绝后的空旷。
    原来,他要在炼狱里毁灭的,是他自己。
    火燃尽,血丝盘根错结密布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周围,底色已由惨烈转为惨淡,接着有水气迅速上涌积聚,积聚在狭长的眸子中,越来越多,多到眼圈儿承载不了,从那灭绝后的空旷里一滴一滴渗了出来,滴在我的眼下,溅出小小的涟漪。
    溅碎了的泪花偶尔溅入我的眼中,酸痛的肿涨感。
    随即一发不收拾,泪珠儿成串地落下,冰冰凉凉地打湿了我的脸,模糊了宣帝的容颜。
    那是怎样支离破碎的容颜呀,焦土样的滚tang,废墟样的残缺。
    泪滋润不了那滚tang,犹自嗤嗤地翻卷起烧灼的热浪,泪掩盖不了那残缺,只是让它更加清晰,少了梦的麻醉,所有的痛楚、绝望清晰细致到了头发丝样的神经末梢,碾碎了灵魂,每一个灵魂的碎片则更加清晰细致地反照着那痛楚绝望,然后碎片再继续被碾碎,无止境地累加,令你每天死上一千遍,却还是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痛苦,清醒地绝望。
    所以我眼里那酸痛的肿涨感愈演愈烈,形于眼外,落在汉宣帝的视线中,也许变成了某种他迫切渴望的安慰,几乎是立刻倾身向我,把那张泪水浸透的脸埋在我的颈窝,像受伤的小兽、寻求母亲的温暖,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絮絮叨叨地嘟囔着:
    “子服,我后悔了,我很早就后悔了。从崔怀拿着那粒药丸出去,我就在后悔,我想派人去把崔怀追回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不能挽回了”
    “如果可以挽回,我愿意拿整个江山来换,换平君在我身边。我宁可去过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日子,虽然苦虽然穷,但是我每天晚上都能睡得很踏实,可现在,我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呀,子服,我想平君,我想她,想她睡在我旁边,那样,即使是做着恶梦,醒过来看见平君的脸,心里也是踏实的。但我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脸了,就算死了下到地府,平君也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
    “子服,你说得对,我无颜别离!无颜别离!无颜别离!”
    倘若世上有一种声音可以撕心裂肺,那么这声音就是此刻我所听到的。就算硬比石人的我,也同样被它寸断了肝肠。
    不自觉地伸出双臂,轻抚着宣帝的后背,不是抚着一朝天子,而是那只伤到体无完肤的小兽,一只走错了路并已经为此付出高昂代价的小兽。
    我相信,他的话并非一时激动,是百分百地出自真心,他抛下了无上尊贵的“朕”改用了平凡普通的“我”倘若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我毫不怀疑他会履行他的诺言,他会用整个汉室江山,去换自己与许平君的白头到老。
    他不是爱得不真,只是在曾经的某个瞬间,他的真没有敌过他的理智、他的报负、他的宏图伟业。那真的就只是短短一霎罢了,恍如游鱼跃出水面、惊鸟掠过天空,那样短暂的一霎,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命运,谁在操纵?谁在改变?
    我的动作,让宣帝得到了更深层次的慰藉,他仍在呜咽,却多了满zu。
    我仰面向上望去,烛影摇红,明暗不定。我却透过了明暗不定的烛影,看到了,许平君。
    她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悲悯,悲悯令那寻常之姿的面容圣洁,她原本就是圣洁不沾尘俗的,尘俗间的是非对错又怎能困扰住她?
    于是,我对宣帝说:“陛下,许皇后她不恨你,无论天下地上,她无时无刻盼着的,只是陛下平安、健康、快乐、美满。”
    宣帝抬起头,眸子里殷红不再,取而代之是渐趋平和的暗红,哑着喉咙,兀自不敢相信,问:“真的么?平君她,真的不恨我么?”
    我幽幽柔柔地笑,像母亲哄着孩子“当然了,许皇后,她爱陛下呀,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爱陛下了。她爱着陛下,又怎么会舍得恨陛下呢?”
    有更多的泪,涌出眼眶,却不再绝望压抑,他重新俯首抱住我,呢喃着许平君的名字,眷恋无比。
    我任由他抱着,甚至给他回应,冥冥中,许平君悲悯的脸上,现出了笑意,那笑里,有牵挂,却了无遗憾。
    给读者的话:
    因为今天的一章如果把它拆成上下章来发的话,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今天一更,但是字数是不少的,嘿嘿,请包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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