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在太子刘奭和我老爹廉昌人看来,他们所做的努力,终于收到了效果,汉宣帝亲派掖庭令李末来暴室迎我,送我回常宁殿。
    常宁殿中,一切如故,见我得脱牢狱,宫人们欢喜不禁,拥着我,入内殿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同样的摆设,熟悉的脸孔,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洗去暴室的乌浊晦气,换上新装的我,重新回到外殿,李末遵照我的吩咐,依旧等在那里。之所以留下他,是因为我想知道,汉宣帝到底编了一个什么样理由,才把我捅下的这天大的篓子给圆了回去,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只凭着太子的恳求、抑或他人的担保便放我出来。
    刚要开口,内侍来报“廉大人和廉夫人求见。”原来是我老爹和娘亲特意进宫为我脱险庆贺来了。
    母亲依旧是那副泪美人的模样,只一句“子服你受苦了。”便用眼泪做了她的下文。
    老爹则是沉冤得雪的精神焕发,劝着母亲“好了,好了,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多亏陛下英明,查出了真相,否则我们家子服,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顺水推舟地问:“阿爹,究竟陛下查出了什么样的真相?”
    “哼,还是那个贱婢!”老爹提起来仍是一肚子火“竟敢对夫人下毒,实在该当凌迟!我想此事不会如此简单,那宫婢定然有人指使。待明日我便上奏,务必追查到底,绝不能放过那幕后元凶。”
    到底是做了高官,说起话来,再不似从前的唯喏,端的架势十足。老爹的改变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关心的,是他口中的那个“贱婢”
    蓦地心头一跳,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怅然若失所为何来,控制不住自己,陡然提声发问:“阿满!阿满去了哪里?”
    老爹和母亲被我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直未吭声的李末答道:“回夫人,宫婢阿满已向陛下供认不讳,正是她在夫人饮食当中,下了一种可迷人心智的毒药,才令夫人那日于太液池渐台之上,失了常性,突然发狂。”
    那一夜,我难以入眠,想着阿满,想着她的那句“子服,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想就这么毫无用处地死了。要死,我也要为了你去死。”
    阿满,这就是你对自己的预言吗?你认为,你现在这种死法,就很有用处吗?我告诉我自己,我没有原谅阿满,我依然在恼恨她,比她背叛我,还要恼恨,她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
    阿满,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我不会让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死了,留下所有未了的债,留给我一个人来背!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你这是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心劫,我再也经历不起的心劫!
    咬牙切齿地恨着,却恨出了眼泪,眼泪流下来,已不再是恨。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着人传来李末,告诉他我要去暴室狱看望阿满。
    李末大约是要劝阻我,却那劝阻的意思将露未露。“还请夫人三思,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好意。”
    我愣了愣,听出点之前没预料到的东西?难道阿满顶罪,是汉宣帝的授意?汉宣帝这是要丢卒保帅吗?更何况这个小卒子知道了他追杀亲儿的秘密,他这么做倒是一箭双雕了。
    这么一来,我想要救出阿满,便难上加难了。摇一摇头,把这些解决不了难题暂时抛诸脑后。不管怎样,我必须走这一趟,最低限度,也要关照暴室丞别虐待阿满,别给她上刑。
    暴室丞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荆仁善,见我隔日去而复返,越发地胆战心惊,把那跪礼行得跟打摆子似的。我给他壮胆,叫他别怕,我不过念在主仆一场,过来看一看阿满,不会为难了他。
    丁善仁那反应倒像是我一刀戳了他的胆,冷汗直流,一副“怕什么来什么”的表情。
    顿感不妙,凶兆如乌云压下,我却还在奢望着奇迹,扯开嘴笑,安丁善仁的心,安我自己的心,故意装作满不在乎“莫非,莫非这贱婢,畏罪自杀了不成?”
    我这一招,果然令丁善仁安了心,偷偷吁了一口气,回复了些许人色“回夫人,确实如此,那罪婢昨夜已在狱中自尽。”
    轰地一下,天崩地裂,我从来也没想到,阿满的死,会崩裂了我的天地。或许,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就这么死了,就像魏夫人,像小沅,像之前的许平君,就这么突然地,在我毫无心理准备情况下,一下子就死了,没了。
    是汉宣帝吗?又是汉宣帝吗?是他担心我会再生事端,提前下杀手,逼得阿满自我了结?
    回身瞪向李末,李末的脸上亦是惊讶无比,倒让我糊涂了。难道执行宣帝命令的另有其人,他也不知情?还是我误会了宣帝,真的是阿满自觉无望,不想再多受折磨?
    咬着唇边的肉,握紧了双拳,我死命地忍受着,忍受着天地崩裂的冲击。我的忍耐力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居然还可以吩咐荆仁善“去,带我去看看她,她的,她的尸体。”
    吐出这两个字,好不容易,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亲眼看着,记忆里一直活生生的阿满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比我更没有勇气的人,是荆仁善。他的脸,也已经不像活人的脸,也像极了一具死尸,因吓破胆而死。他的声音便像是临死前牙齿间漏的风“夫,夫人,她,她,她,那,那,尸体,已经,卑,卑职,已经,命人,埋,埋了。”
    把个谎撒成这个样子,还想瞒过我这撒谎高手吗?怀疑,几乎肯定的怀疑。“哦?是么?这有何难?在哪里埋的,便从哪里挖出来就是了。”
    荆仁善还在继续牙齿漏风、两腿打战,磨磨唧唧地拖延,焦躁,怒火中烧,我厉叱“荆仁善,你若是再多讲半句,我连你一起埋了!”
    我这一声,差点震趴了那小老头,再不敢废话,苦巴着他的死人脸,正要退开,我怕他中途玩花样,叫住他“回来,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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