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冬尽春来,又是百花争妍的初春。
    山**上,一个身影萧索的男子骑着一匹马,踽踽上了伤心谷。
    这男子正是一战而天下知的凤江城。
    自龙玉麟中箭身亡之后,他一人独行江湖,如断梗飘萍,流云孤鹰,飘然无所定止。以前他只身孤影,并不觉得寂寞孤单,反而感到自由安乐。之后和龙玉麟结伴同行,一路上给他带来诸多麻烦,甚是觉得责任压肩;而今伊人已杳,他独行天涯,只觉说不出的虚清和空落,再没有往日的了无挂碍。
    凤江城十岁离家习武,一年泰半时间都在师门,这一日他路经浮梁山,于是拐了进来,上山探望数年不见的师父鞠九思。
    走到伤心谷口,入口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他下马来拂去碑上盘生的青萝,上书七个大字——伤心谷前人伤心,是鞠九思亲手所题。
    他悄立一会,口中默念,这七个字在口里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嘘不已。
    既下了马,不再复上,牵着缰绳走进谷内,小道两边种满红花,花香扑鼻。记得以前这里是荒草一片,凤江城奇怪不已,师父向来不爱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年不见倒转性了。
    小道已到尽头,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结舍安居之处。不知师父在是不在?
    正要绕到屋前探看,忽然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是要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师父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
    答话之人声音不大,凤江城的脑中却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只听那声音轻轻叹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暂的相守,我也无恨了。”
    这声音,这声音
    凤江城一步跨上三级石阶,转过屋角,谈话的两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和右首那人一照面,凤江城惊喜得几乎险些晕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樱瓣似的红唇,是他刻骨铭心的笑容,无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梦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来。
    “三哥!”龙玉麟走过来,那呼唤他的口吻如昨依旧,这竟不是梦。
    她伸出手碰触他的手,凤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将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温暖柔滑,这竟是真实的吗?她没死的事实令他一时激动难制,泪水不自禁滑了下来。
    龙玉麟见他落泪,真情不问可知,心中一酸,也跟着落泪。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有情人,执手泪眼相对,竟无语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吗?”龙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凤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她凝视着他风霜满面的脸庞,轻声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着她的手,哑声道:“我为你眠食俱废,焉能不瘦!”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轻呼一声,投进彼此的怀抱,紧紧相拥,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甜蜜。
    过了良久,凤江城才忆起鞠九思在旁,放开龙玉麟,仍握着她的手,向师父问安请罪。
    鞠九思捻须而笑,扶起他来。他这个爱徒最是淡漠刚强,本以为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对龙玉麟爱重情深,难分难舍,油然生起有子长成的喜悦。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边坐下。
    凤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团,当日他明明亲见龙玉麟死去,并且是由他亲自盖棺,为何她竟死而复生,而且出现在伤心谷?
    龙玉麟喟叹一声。
    其实她那时只是尸蹶,并未真的死去。入殓之后,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内一定陪葬许多金银明器,于是潜入盗墓,搜括一空,犹不满足,还撬开棺木偷盗。龙玉麟被这一翻动,吐出胸中瘀血,醒了过来,吓得盗墓之人东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归家之后头疼脑热,说是冒犯圣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龙玉麟循着盗墓贼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过,喂她药丸,将她救起,带回伤心谷。
    “你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宫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会行文寻找通知我,我们不就能早日相见?”
    龙玉麟有片刻的迟疑,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受了极重的箭伤,师父也没把握救好我。你已为我断肠一次,我怎忍叫你再伤心?所以我没回宫去。”
    看她气息微浅,大是怯弱不胜,看来那次的箭伤使她受创甚巨。凤江城怜惜不已,感于她深密的用心,对她更增情意。
    “现在我知道你安然无恙,不管如何,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她低下头,眼神一黯。
    龙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凤江城欢喜得坐立难安,将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觉怎么看也看她不够,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别在这儿碍眼,还是进去的好。”
    “师父何出此言?”凤江城忙道:“师父救了玉麟,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徒儿谢您都来不及。”
    “你们有什么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个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带玉麟走遍大江南北。”凤江城看着龙玉麟的眼神,深情无限。“然后找一个乡下地方,结庐为舍,养鸡养鸭,耕樵为生。”
    凤江城无欲寡求,甘于平淡。龙玉麟想像着一幅男耕女织的家园图,嘴角不觉浮上一抹微笑。
    “师父。”凤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儿和玉麟情深义重,今生今世万万是分不开了。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就请您在此为我们主婚,让我们结为夫妇。”
    “在这儿?”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凤江城摇摇头,对龙玉麟露出一个爱怜横逸的笑容。“虽然没有凤冠花烛,但只要我们两情相许,这就够了。”
    龙玉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关门弟子。”大笑声中,鞠九思口中施令,两人向上叩了三个头,以茶代酒,交杯合卺,一场简单又庄重的婚礼完成,两人成了夫妇。
    在伤心谷中住了三天,凤江城带着新婚妻子龙玉麟即将离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凤江城一扫入谷时的凄凄冷冷,满身喜气,笑容不曾稍减。“师父,您请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儿告辞了。”
    鞠九思扶他起来,道:“不用这么多礼,路上保重。”
    凤江城称是。
    鞠九思抬头和坐在马上的龙玉麟,互视了一个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道:“多多保重。”
    “多谢师父。”她知道此去相见无期。
    凤江城向鞠九思深深一揖,牵着马缓缓步出伤心谷,两人一马身影愈来愈小,终于消失不见。
    鞠九思仰头望着头顶蔚蓝无云的天空,低头看见那块写着大字的石碑——伤心谷前人伤心。一语成识,怎不叫人抚心悲恸?
    出了伤心谷,景物和三天入谷前了无所异;但在凤江城看来,处处透着可爱、可醉,因为此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心灵相印的爱侣,再不是孤影对千山。
    两人向东而行,沿路延赏山水风光,走走停停,脚程极慢。有时在山崖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两人依偎而坐,相对无语,却也感到无上的喜乐。都觉得若能偕子之手相守终老,此生无憾矣。
    这一天来到一座山下,凤江城遥望林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龙玉麟茫然摇头。
    “这是我隐居之所,你也来过的。”经他提醒,她恍然有隐约的印象。
    “既然来到此地,不如我们上去看看。”
    龙玉麟不置可否。两人历经生死劫难重逢之后,她的性格大为转变,一改以前的跳脱飞扬,变得温柔婉约。
    荆莽森森,山路久无人行,杂草都漫到路上来了,变得很不好走。
    龙玉麟第二次踏上此山,和上次汗重奔命的情形大不相同;凤江城牵着她的手,慢慢爬上,还不时一步一回头,极其呵护,将她视作珍贵无比的宝物一般。
    到了山腰一处平地上,竹屋就在前面。凤江城推开竹门,发出“呀”的一声,屋内桌椅上蒙上一层灰尘,一切仍如他们离去时。凤江城到瀑布边打些水来冲洗屋内,龙玉麟则在林里绕了一圈,摘回一些野菜、野菇;凤江城看了她兜在下摆里带回来的东西一眼,不禁失笑,她摘的全是一些杂草和有毒的菇,根本不能吃。龙玉麟大窘,忙把那些草啊苯的丢到草丛里,最后还是劳动凤江城亲自出马,去摘采晚上的食物。
    用完饭后,夜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星夜熠熠,两人皆无睡意。凤江城入屋中取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虽低沉呜咽,曲中却透露吹箫者无比悦乐的心情。
    坐着坐着,曲柔的箫声催人入梦,龙玉麟本来靠着廊前竹柱倾听,她走了半天山路,这会儿神困眼倦了起来。
    凤江城所念所思都在她一人身上,注意到她精神不济,于是停了吹箫,伸臂到她膝弯下,将她抱了起来。
    头枕着他可倚赖的肩膀,她自瞌睡中觉醒,微微而笑,又把张开的眼睛闭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口齿缠绵地说:“三哥,你对我真好。”
    凤江城一笑。抱她进房,替她盖好被子,转身正要离去,龙玉麟扯住他衣袖,他回头,只听她道:“你要去哪儿?”
    “我回房睡。”两人虽结为夫妇,但一直未有夫妻之实。
    龙玉麟含嗔带怨,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在这儿睡要上哪儿去?”腼腆害羞是女儿天性,她说完觉得好生羞愧,忙放脱他衣袖,背过身子,脸都红到耳根。
    凤江城一愣,之后绽开了笑容,坐在床沿,轻轻扳过她肩头,唤道:“玉麟。”
    在他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下,龙玉麟更加羞不可当,拉起被子蒙住头。
    凤江城到桌边吹熄烛火,回到床边放下帷帘,蹬鞋上床。
    窒内一片黯寂,不甘寂寞的月光悄悄潜过窗棂,却止息在床前三尺之地,不敢惊扰了帐中人的情梦。夜已深沉,帐里仍偶有一、两句不宜为人所知的私语逸出,浑不知时光之易逝。
    两人都觉此地是定居隐逸之所。天下虽大,但只要对方能在自己身边,于愿足矣;蜗居亦无异于仙境,于是决定不再行游五岭三江,就此安居下来。
    白天凤江城习练武艺,栽种菜蔬,龙玉麟则在一旁看他搭架耘田,帮他洒种掩土。兴致来时,凤江城也教她练武以强健体魄;同样是教武,这回师父一改严厉驯斥的作风,谆谆不倦地指正她错误所在。龙玉麟得凤江城柔情教导,进步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夜来或灯下共语,或廊前吹箫抚琴;龙玉麟见凤江城一人独奏,未免无趣,有一次两人下山到市集上买东西,看到有人在贩卖古琴,于是便买了回来。
    龙玉麟自幼秉承家学,学了一手好琴艺;她坐在琴前,手挥五弦,也只不过轻轻拂弄,冷冷淙淙的琴声便如珠玉般流泻而出,令凤江城大感佩服。他吹箫是自学自娱,自然与曾受名师授艺的龙玉麟有高下之别。
    两人在瀑布旁、竹屋中,过着神仙也艳羡的日子,但凤江城偶尔会在龙玉麟脸上看到一丝愁色。问她原因,她总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不肯回答,令他好生纳闷,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在山中过了几个月,这一天早晨,龙玉麟从梦中大叫惊醒:“不要!”
    这一叫,吵醒了凤江城。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坐了起来,只见龙玉麟额上全是汗珠,衣衫后背湿了一片,像是见到什么惊恐的事。
    “怎么了?作恶梦了吗?”
    她蓦地投进他怀中,险些将他撞倒了。她搂得那么紧,好像生怕他会平空消失,一连声地道:“幸好你没事,你没事。”
    “我好好地在这儿,会有什么事?”他轻拍她的肩。“你一定是昨夜弹琴太晚睡了,才会作恶梦,再睡一下吧。”要扶她躺下。
    龙玉麟却不肯,仰着头急急说:“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吧!到一个人烟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到哪儿好呢?啊!听说东南方海上有个岛屿,不如我们到那儿去,别人就找不到我们了。”
    她的表现太急切反常,凤江城当她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不知她是作了什么恶梦,把她吓得语无伦次?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只是作恶梦。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有我在你身边,你安心地睡吧。”
    他不知晓她心中的苦,她一急,眼泪流了下来,凄声道:“此地是不能待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三哥,你就当我任性,听我这一回好吗?我们离开这里吧!”
    凤江城见她凄苦万状,像是隐含了极大的忧心之事,忍不住又问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我几次问你,你始终不肯说。”
    他这一问,龙玉麟眼泪掉得更快了,道:“你不要问我。三哥,我求你,我们走吧!走到一个别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他纵有千百个疑团,也得不到半句回答。凤江城看着泪如雨下的龙麟,叹了口气,她若不肯讲,他不会勉强她。
    “你既然说要走,那我们就走吧。”
    龙玉麟感激涕零,欣慰的笑容中泪珠又是成串掉落。
    简单收拾了衣物,就要下山。
    住了这许久日子,对此地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两人站在屋前,龙玉麟看了又看,望了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挥别下山。
    龙玉麟一心想离开中土,前往东南方海域中的岛屿,一路上并不停歇,向东而行,走了十多天,这一天到达了海岸。
    面对浩邈大海,碧波万顷,龙玉麟终于一扫连日来的愁眉颦颜,展露笑容,像只小鸟儿雀跃地跑来跑去。
    凤江城见她开颜,也自欢喜。
    询问之下,要出海前往龙玉麟所说的海岛,渔夫们都惧海域辽远,海上风浪会颠覆了渔船,没人肯载他们前去。再三打听,听说有一般大船要下南洋做生意,路上可能经过这海岛,凤江城找到了船主人,和他商量,他答应载二人到岛上去。
    船期订在下月初三,还有大半个月,凤江城向一家民房借住房门,等待开船的日子。
    闲来无事时,两人到海边走走,看着渔女补网晒盐;他们看着渔女做事新鲜,渔女也看着这两个仙人般俊美秀逸的外地人感到好奇。
    “三哥,不知道那座海岛长得什么样子?”遥指海的那一端,龙玉麟幻想着海岛的模样。
    凤江城略猜想了一回,笑道:“说不定是世外仙山,不用吃饭也会饱。”
    他是说笑,她竟当起真来了,出神想了好一会儿,道:“也许真是如此。”
    两人正说话猜测间,蓦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是无比的欢欣。“三弟、小妹,你们瞒得大哥好苦啊!”龙玉麟全身一震,竟不敢回头。
    凤江城转身一看,眼前站着数人,正中央之人轻裘宝带,装束平常,却掩不住他高高至上的王者风采;只见他背着双手面露微笑,气度雍容华贵,正是龙异人。
    “皇上!”乍见故人,凤江城惊喜不已,迎了上去。却不知为何,结拜多年,这一声“大哥”却叫不出口。两兄弟互视对方,朗声大笑。
    “小妹,你不过来见见大哥吗?”
    龙玉麟闻言,缓缓走了过来,脸上一片惨白。
    “大哥。”龙玉麟颔首为礼,龙异人要来相扶,她不由自主向内缩了缩,避了开去,叫他落了个空。
    龙异人愣了一下,眼神闪过复杂难解的意绪,随即一笑释开了尴尬。“一年不见。出落得愈来愈标致,大哥都快认不出你了。”
    她扯开笑容,却无笑意。
    “皇上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地?”实在是天缘凑巧,再过十几天,两人就要告别中土,此生说不定再不相见。
    龙异人埋怨凤江城:“我倒要问你,怎么玉麟没死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来告诉我这个大哥兼大舅一声?你可知当我知晓玉麟陵墓被盗,尸首不知影踪,我心里有多急多苦?我就只有这么个妹妹,我身为九五之尊,居然连自己妹妹都保不住,到了九泉之下,我拿什么面目去见父王母亲?”
    “是我疏忽了。”凤江城甚为歉然。他和龙玉麟重逢聚首后,全副心神只关注于她,其余的事都不在心中。
    “算了,没事就好,看到玉麟无恙,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不过你倒是说说,玉麟怎么会死而复生?”
    海边风大,龙玉麟身体不耐久受风吹,于是一行人到了龙异人下榻的行馆。这地方的县令是个升斗小辟,作梦也想不到皇上会御驾光降于穷乡僻壤,一时无法安排住所,忙忙将自己官邸整理让出,自己睡到差役房伺候。
    龙异人令侍卫在外守护,三人在小花厅坐下,伺候的人全都摒开。
    “三弟,你可以说了。”
    凤江城将龙玉麟陵墓被盗,因祸得福,起死回生;蒙己师鞠九思路过相救,带回伤心谷;自己回山探师,不意重相聚会之经过,要言不烦地告诉龙异人。
    龙异人一直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真是老天有眼,让玉麟活着。”龙异人长吁短叹:“你不知道,当卫士来告诉我玉麟尸首不见时,我有多焦急伤心?我派了人到处去找,半点消息也没有;半夜醒来,我常常伤心得掉眼泪。”
    见龙异人真情流露,凤江城心中感动。
    龙玉麟坐在一旁神色绷得紧紧的,像是怀着戒慎恐惧。
    “前阵子有人报告在你隐居的山下曾见过你,和一个女子同行。听那容,和玉麟竟有七分相似,我急于想知道究竟,就亲自赶下来看,哪知你们又走了,一路寻问到此,天可怜见,让我们有再见的一日。”
    絮絮谈了一些别后之事。凤江城和龙玉麟已结为夫妇,龙异人也已大婚立后,新娘是金潋滟;凤江城想到金潋滟在情海中沉浮,最后能有好归宿,也替她暗自欢喜。
    “既然大家又在一起,不如一道回京去,相聚一段日子。”龙异人提议。
    凤江城道:“我们打算到东南方一个岛上去。”
    “怎么?”龙异人一愕。
    凤江城把龙玉麟想远渡重洋的心愿说出,船期定在五天后起程。
    龙异人看向龙玉麟,自相见以来,她都不大说话,婉言道:“妹妹,我们分别这么久,做哥哥的好生想念,你难道不想念哥哥?那个海岛以后大可再去,我可以派遣大船护送你们,先和哥哥回京如何?”
    她沉默太久,面色也不对,别说心细如发的龙异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凤江城也感到不对劲,握住她的手,关心问道:“不舒服吗?”她中箭伤愈之后,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她一向不擅掩饰心事,突然悲从中来,眼眶中滚下两滴泪来。
    凤江城着了慌,握起她的手:但觉小手如冰,更认定她身体不适,忙端看她的脸色道:“头疼得很吗?”
    强压下悲凄的情绪,她亦无法再强颜欢笑下去,顺着凤江城的话,扶着头蹙眉低声道:“我不舒服,我想先休息。”
    龙异人附和说:“三弟,你先扶玉麟回房歇着吧。有话晚上再聊,你们就在这儿住下。”
    凤江城点头。
    龙玉麟娇弱无力靠在他身上,他搂着她腰肢,由侍卫引领他们到客房去。
    到了客房,他扶她躺下,掖好被子,龙玉麟握着他长年练剑而长蛮的右掌,包在两手心里,他也任她握着。
    “三哥,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
    他宠溺似的一笑,似乎觉她问得傻气,道:“你要问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飘渺而忧伤。“万一——万一有一天我先你而去,你会怎么样?”
    凤江城性格严肃刚硬,听她这一问,真的认真思考起她的话来。其实问题在他胸中已曾自诘过无数遍。
    他只影流浪的那一年,枕流漱石、眠风宿月,龙玉麟的倩影呢喃,始终在眼前耳边徘徊,思念只有随年月加深,不曾稍稍减淡。他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汉子,自不会效那愚夫匹妇殉情毁身。但午夜梦回,月下独行,却也总忍不住期盼伊人入梦,比翼共驹;希望她能活过来,回到自己身边。
    如今鸳梦得谐,此生再无余憾。但如果有一次硬生生将两人分开,天人永隔,他自问真的能承受另一次椎心刺骨的打击吗?
    他笑意一敛,缓缓道:“生愿同衾死同坟。”
    龙玉麟全身一颤,唤道:“三哥——”
    这句誓盟,是两人正式成为夫妻的那一夜,在枕上凤江城对她说的。当这个豪迈不羁的伟男子对她说出这般柔情悱恻的话时,她感动得泪盈于睫。此时又听到这句话,她五脏六腑像是起了大震动,全身颤抖不能自己。她知道,他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龙玉麟坐直身子,哀苦地看着凤江城英气勃勃的面孔,心中正面临着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她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自从死后复活之后,龙玉麟就突然拥有了预知过去、未来的能力。
    因此她知道了自己会中箭,是龙异人猜忌安排毒计所致。她也知道自己会和凤江城再见面,更知道自己逃不出龙异人的毒掌。亲兄长对她残忍寡恩,她并不怨恨,也不想报复,只想平平凡凡和意中人过完这一辈子。可上天不容她拥有这一点点的幸福,她又能如何?
    命实如之,她不敢奢望强求自己无事,只盼情郎能平安顺遂。但听凤江城的口气,竟是要和自己生死与共。倘若她抛下了他独自死去,日后被他知道真相,以他性格之烈,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找龙异人报仇。不管是哪一个有了万一,她怎忍见他们兄弟持戈相向?
    “不管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他坚定的语气直如巍巍屹立的泰山。
    像黑暗中赫然出现光明,龙玉麟顿时有了决定——是,永远都不分开。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
    她一扫先前的凄苦迷惘,绽开微笑,如春花初放,朝阳乍升;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放了床畔几上的杯中茶水,在几案上写了四个字——情实难已。这是她自道对凤江城至死无悔的情怀。
    凤江城见了,也伸指沾了茶水,在那四字旁边续题了四字——义无反顾。写下他生死不渝的誓约。彼此相望,两心互映,都觉得能活在这人世间遇见对方,实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能够拥有此刻,不管过去如何悲伤苦楚,将来是否平安喜乐,都已不是两人心中的ㄕ挂碍。
    “三哥,不管水里火里,我们都要在一起。”龙玉麟小鸟依人般,依偎在凤江城胸膛上。
    两人双手互握,欢然而笑,斗室之中情暖如春,融融泄泄,有情人儿心中一片温馨。
    凤江城决定先到海岛一游,再回京和众兄弟们相聚。
    龙异人劝他不动,只有作罢。
    五天后在海边,龙异人为他们送行。
    龙玉麟穿了一件绛红衫裙,显得喜气盈盈,倒像要做新娘子似的。站在凤江城身边,风吹衣袂,两人好似瑶池下凡的一对神仙璧人。
    “皇上,请留步。”凤江城一揖。“千里相送,终须一别。至多一年半截,我们就回来了。”
    见龙异人露出一个莫解的笑容,似感叹,又似无奈;“我实在舍不得你们。”
    “以后见面的日子很多,皇上请勿为我们挂心。”
    龙玉麟走上前,龙异人有病在心,突然升起一阵怯意,竟不敢坦然直视她温和、无畏的目光,只听她柔柔地说道:“哥哥,你大婚娶妻,我没能到场参加婚礼祝贺;二娘温柔能干,一定是你的贤内助。我也没什么东西送嫂子,这只镯子是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现在交给你,帮我送给嫂嫂,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褪下腕上的凤镯,塞到龙异人掌中。这只凤镯曾经落在狱卒之手,龙异人登基之后,将它追了回来,物归原主。
    龙异人要推辞,道:“这是娘留给你的念心物——”
    “这镯子本是一对,合该在一起。”她温和的话中含有不容人违抗的意志,他不知不觉顺从她收下。接下来的一句,却又叫他一惊。“见物如见人,以后嫂嫂看了这镯子,就像是看见我一样。”
    话意大是不祥,莫非她知道
    不!不可能!龙异人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她只是离别在即,说一些怀念不舍的话是了,哪里真的就会知晓他所安排的事?
    他强笑一声。“你年纪还轻,又即将远行,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断头话,这不是叫哥哥难受?”
    船家呼喊着要开船,凤江城答应一声,回头唤道:“玉麟,该走了。”
    龙玉麟从袖中掏出一封未封箴的信来,递给龙异人,轻声道:“哥哥,这封信等船走了你再看。玉麟告辞了。”最后看龙异人一眼,若有深意,表情却是平和释然。
    凤江城又喊。
    龙玉麟轻盈地一转身,奔到他身边,笑着挽住他手臂,两人朝龙异人挥挥手,走向船板登船。风中只听得龙玉麟欢声说:“走了,该走了。”声音渐远,听不见她又说了什么。
    凤江城和龙玉麟登船之后,站在船头望向龙异人所站之处,两人相依相偎;船愈行愈远,渐渐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龙异人好奇龙玉麟究竟写了什么要告诉他,等船一走,他立刻打开信笺——
    异人兄皇尊鉴:
    兄雄才伟略,英明决断,青龙王朝在明君统治之下,富强可期。
    唯兄晚年猜心多忌,好大喜功,屡屡诛杀亲儿重臣、侵略外邦,恐社稷倾危、民心叛离,切记时时戒慎。
    兄在位第十二年,国中将有大风灾,致百姓流离失所,宜未雨绸缪,早自为计。龙凤玉镯中有开国元帝所遗留之藏宝图,兄可剖之取宝,以赈灾民。
    柳氏影虹,虎狼为心,兄宜疏远,以免反受其害。
    愿兄善视黎民,做个流芳万世的圣主明君。妹虔心遥祝,兄长安泰长乐,眉寿无殃。
    手一颤,龙异人猛抬头望向已缩小成一点的船影:就在它即将消失在眼前之际,船上突然爆出火花,跟着耀眼的红光在蓝天碧海中熠熠生辉,船只陷入了一片火海。龙异人瞪着双眼,眼睁睁看着火光由微而旺而衰,船只慢慢沉溺下去,最后吞没在大海波涛之中。
    三十余年后,老病侵寻的龙异人躺在寝宫之中,觉得口干舌燥,要叫人倒茶水来;叫了半天,只有一个年老耳背的太监来,其他人不知去向。他口讲比划了半天,好不容易那太监才弄懂他的意思,倒水给他。喝下那杯水,如饮甘泉,仿佛全身都轻松了起来。
    望着头顶床帐绣花垂帘,龙异人喃喃道:“玉麟,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三弟,大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这时再来追悔,悔之晚矣。
    龙异人头一偏,呼吸停止。
    那老太监以为皇帝倦极入睡,不敢打扰,轻手轻脚掩上房门,管自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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