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风逝去,天气骤冷。
    临近年底,我突然就忙了起来,完全是托老板的福。
    早在半年前,他就突发奇想,意欲将日本维修部的一台高档机抢过来,怎奈日本方面也不傻,眼看着什么好东西都往中国运,心里如何是滋味,因此死死抵住,就是不放。
    然而所谓大势已去,中国潜在的巨大市场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高层最终在今年的第四季度末批准了机器调往中国的申请。
    老板打了胜仗,倍儿有面子,在亚太区的例行会议上,声音明显比往常洪亮了不少,讨论的结果,这部机器当仁不让的要运来我们这里,上海总部寸土寸金,已没有容身之处。
    消息传来,一时多少工程师打电话过来探听虚实,因为这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我也不相瞒,如实告知。
    一群人哀号连连,本来还可以借着学习的机会去日本顺便观光游览,如今全成了泡影。
    “你老板可够狠的。”人人都咬牙切齿的撂下这句话来。
    我语笑嫣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在企业里,象这种大局的利益和个体的利益相冲突的矛盾时时刻刻在上演着,身为企业的一员,也只能发发牢騒而已,末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我一接到圣旨,就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机器预计会在一个月后漂扬过海的到达,在此之前,有很多的事要先做好,比如场地,比如电路,等等等等。
    我在第一时间揪来设施部的小唐勘测场地,大家在下面玩味了近半个小时,才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机器实在庞大,压根进不了维修大楼的门。
    “再议,再议!”小唐忙得很,抛下这句话就溜了。
    我飞也似的冲上二楼,赶紧给老板拨电话,告诉他这个晴天霹雳。
    老板有点呆,因为之前没想到过,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因为这点问题就将机器拒了,那不仅凝聚了他许多的汗水,而且如此一来,恐怕日本人能把牙都笑下来。
    思虑良久,老板才咬牙道:“凿开外墙,把机器运进去再补上。”
    我虽非专家,也明白这样的举措有很大的风险。
    “那,万一造成大楼坍塌怎么办?”我不无忧虑的问。
    老板沉吟了一下“你先找设施部的人评估一下可行性,无论如何,得想办法。”
    每次都是这样,一有难度就把压力加到我身上。
    老板许是听出了我的勉强之意,突然语重心长的说:“你知道如果楼塌了会怎么样吗?”
    我怏怏道:“我会失去这份工作。”
    “我也会!”他沉声道:“你在大陆再找份工作容易得很,我就不一样了,现在香港的失业率始终居高不下。”
    如此掏心掏肺的话都讲出来了,我只能承诺尽力而为。
    老板还是不放心,继续开导“你要把自己放在这个企业owner(雇主)的位子上去考虑问题,而不是只把自己看成一个employee(雇员),否则你永远提升不了自己。”
    最烦这种老掉牙的调调。
    “你觉得你是owner呢,还是employee?”他循循善诱的问。
    我思考数秒,老实作答:“我觉得我还是个employee。”
    我按的是免提,所以张婷听得一清二楚,早已仰躺在皮椅里笑得花枝乱颤了,顺便对我作了个“你倒霉了”的手势。
    果然,电话那头,老板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我很快为自己轻率的回答付出了代价,他老人家又花了近半个小时对我进行了孜孜不倦的教育,从公司背景讲到个人发展。
    我有些不耐烦,手头还有好些事儿没做呢,于是将电话设成静音,一边聆听,一边敲电脑。
    他讲了好一会儿,发现这头静寂无声,不觉叫道:“秀妍,秀妍,有没在听我讲?”
    我赶紧把静音按掉,一迭声道:“在,在。”
    最终我用一句非常绕口的英语向他举了白旗,承认自己是这个投资几十亿的公司的owner“i think i can think in your way。”
    币了电话,无比烦闷,办公室里还有旁人,我不好大声抱怨,于是打开了公司专有的st聊天软件,咚咚狂敲了一串文字,发给张婷泄愤。
    孰料那丫头半天没有回答,实在不像她的风格,我闷声对她嚷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婷诧异的看我“你要什么反应?”
    我疑心大起,赶紧凑近屏幕审视,一查之下,顿时七魂少了六魄,真是鬼上身,我居然把那么大段的负面文字全原封不动敲到老板的窗口里去了!
    张婷还在纳闷,我却来不及解释,飞快的拿鼠标去擦那些字,希望可以毁尸灭迹,可惜这种聊天工具和qq,msn完全一个德性,泼出去的水压根收不回来。
    我欲哭无泪的呆坐着,唯一庆幸的是没对老板那只将军肚进行讽喻和攻击。
    稍顷,他的电话果然飙来,这回我只能老老实实的聆听教诲,汗流浃背。
    他倒没有生气,只是调侃了几句,又语重心长的重复了一遍这个项目的重要性,终于放过了我。
    老板就是这点好,虽然罗嗦,但不记仇。
    我无地自容的把这个典故告诉了张婷,然后看她肆无忌惮的笑倒在桌子上。心情越发郁闷。
    中午吃饭我照例去的工厂,特意晚点过去,避开高峰,把要处理的文件先塞到几个相关部门,也懒得闲扯,然后领了餐找个无人的角落闷头吃着,味同嚼蜡。
    不知何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过来,我一抬头,钟俊海已经再自然不过的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没好气道:“没看出来我想一个人静静嘛!”
    他好脾气的一笑,然后若无其事的举起勺子开吃,动作缓慢而优雅,一份便当能吃得象在酒店里用大餐似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什么事把你惹成这样?”
    “你管不着。”我赌气的说。
    钟俊海收敛了笑,审视着我“秀妍,到底怎么了?难道不是你约我谈预算的事儿么?”
    我这才想起来那一茬儿,因为这个项目是计划外的,所以总部没有预算,要到明年开春才有钱,可老板又等不了,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所以让我找这边的财务谈谈,看能不能先借用一下,到时再还。
    叹了口气,把今天的事情从头至尾向他复述了一遍,包括那个愚蠢到极点的糗事。自出江湖近六载,从没出过如此丢人的低级错误,我真是气糊涂了。
    讲到高潮处,钟俊海一口汤正含在嘴里,不上不下的,他瞪视着我,脸憋得通红。
    我预感不祥,忙遮面对他嚷:“你千万别喷啊。”
    可是已经晚了,幸好他及时低下头去,我才没象花一样被灌溉到,可是自己的餐盘可就遭了殃。
    他连连的咳着,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窘迫,一边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纸巾给我擦拭“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丧着脸看向自己的饭菜“我还怎么吃啊?”
    “咳,咳,我请你下午茶,行了吧?”一边瞧着我的脸又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我闷闷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幸灾乐祸的人。”
    钟俊海终于止住了笑,喟然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至少让你老板了解了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好好把项目完成了不就将功补过了。”
    我叹了口气“我觉得好难,设施部给我们那里做事,也不过是帮个忙的意思,出了问题都得找我,可我自己又不甚了了。”
    他沉吟了一下,道:“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可以去找他问问,他原先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负责过这类机器的研发,应该会给你些好的建议。”
    “谁?”
    “steven。”
    我难以置信的看向他,steven现在是物流部的部长,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在这间公司呆了两年多了,都没听说过呢。”
    钟俊海得意的一笑“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所以跟人聊天也是门艺术,我可不像你,光知道傻乐,尽吸取些没营养的信息。”
    我瞪了他一眼,但想想他也算有恩于我,哼了一声,作罢了。
    “下午想吃什么?”他含笑盯住我。
    “嗯?”我回过神来,腹中一点没有饱的感觉,于是也没跟他客气,大言不惭道:“就必胜客吧,一份九寸的海鲜至尊,一份烤鸡翅,意大利牛肉面也不错,来一份,还有,来两份薯格,再配点水果沙拉就ok啦!”
    钟俊海的眼睛越睁越大“这么多,你吃得了吗?别又什么急性胃炎。”
    “那你就甭管了。喂,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我鄙夷的上下打量着他。
    他嗤笑一声“好,你敢吃我就敢叫。”
    下午三点,总台果然通知我有外卖送来。
    我心情略有好转。
    这家伙还是蛮守信用的,我点的东西一样不少,还多了份橙汁。
    和张婷一起,把食物在小会议室的一张桌子上铺开来,喜滋滋的享受。
    原本散落在大楼各个角落的同事闻着味儿就聚拢过来。
    “哟,这是谁这么体贴我们啊,还特地备了如此丰盛的点心。”任伟笑呵呵的活捉了我们。
    其他几个也相继出现,有了他们的帮忙,食物自然消耗的飞快。
    吃完了,张婷面色一变,忽然逼近我“说,到底是谁请客?”
    那几个吮着手指,意犹未尽,纷纷绕有兴味的看过来。
    “你们怎么这么狼心狗肺啊,吃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我连连叫屈。
    张婷狞笑道:“别以为我足不出户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秀妍,有情况可不能瞒着我们呀。”
    周围的几人,哪个不是人精,一听这话,顿时目光锃亮的看向我“不会吧,秀妍,我们维修部倾慕你的哥哥可不少呢,别便宜了工厂那帮人啊!好歹肥水不留外人田嘛!”
    我脸不红,心不跳的回击“去去去,乱猜什么,吃了我的,就得记我的人情儿,以后一一给我还回来。”边收拾了残骸往外面走。
    任伟严肃道:“看看,这招就叫欲盖弥彰,肯定有问题。哎,你别打岔儿,问题交待完了再走”
    我哪里听他的,拎着垃圾,一溜烟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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