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剥落的大门吱呀呀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面带菜色,衣着破旧的宫女站在门里,眼中透出惊喜。
    在她身后是与皇宫的富丽煊赫格格不入的萧索破败。
    “二皇子,今日宫里不是大宴吗?你怎么有空……”宫女的年纪不小了,但容貌却依旧秀丽。
    “梅姑姑,我来看看母亲。”二皇子说着挨进门去。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个大食盒。
    每次他来素心宫探望自己的生母姜才人,都只身一个人,连亲随也不带的。
    这个姓梅的宫女是姜才人的侍女,这么多年,她一直跟在姜氏身边侍奉。
    尽管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出宫去,都被她放弃了。
    因此二皇子对她十分敬重,并不把她当下人看。
    院子大而空旷,地上铺的方砖因为寒暑易节,有不少裂纹甚至破碎,走上去坑坑洼洼的。
    转过影壁,就看见石井栏里长着的那棵枣树。
    漆黑的枝干,峭楞楞地在寒风中瑟缩,树尖上还挂着几颗颜色深红干瘪的枣子。
    二皇子每次看见这棵树都会记起幼年时的自己在树下拣枣子的情形。
    那时他的母亲和后宫里其他妃子一样,穿着华丽,周遭围着许多仆从。
    只是她脸上几乎没有笑,像一只被关进黄金笼子的美丽鸟儿,羽毛艳丽,却不肯鸣叫。
    但是当那件事发生之后,她被打入冷宫。
    隔了许多年,二皇子才能再次与她相见。
    却发现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且并非强装出来的。
    “桂伯,你把碳就放在这里吧!”梅姑姑的一句话,把二皇子叫回了神。
    桂伯是个老态龙钟的太监,这个宫里只有他和梅姑姑两个下人。
    “给二皇子请安。”老太监拖着残腿就要跪下。
    “别跪,快起来。”二皇子去扶他。
    “别,别,老奴身上脏得很。”桂伯躲闪着,“可别弄脏了您的手。”
    “二皇子进去吧,娘娘在里头呢!”梅姑姑说着推开了房门,掀起厚重的棉帘,“这道帘子可管事儿了,能挡不少的风。”
    因为人太少,屋子里也显得格外冷清空旷。
    姜才人的卧房是这些屋子里最小的一间,小有小的好处,一个熏笼一只炭盆足够了。
    姜才人坐在木炕沿上,穿着秋香色的棉袄,外头还罩了件翠缥色比甲,乌云般的头发绾个最简单的髻子,没有任何装饰。
    她的肌肤如白玉,眉眼也像是画出来的。
    现今宫里的人皆以为后妃中最有颜色的是丽妃,但上了年纪的却知道,这位藏在冷宫的姜才人,方是真正的绝色。
    如果说皇后是牡丹,丽妃是罂粟,她则是空谷幽兰。
    美不自知,难遇难求。
    哪怕她的年纪比皇后和丽妃都大,看上去却和她们年纪相当。
    “母亲,”二皇子走上前,“您这些日子都好吗?”
    姜才人只让他称呼自己为母亲,像平常人家的样子。
    “我很好,早说了你不用惦记。”姜才人放下手里的针线,让二皇子坐到旁边来。
    “我从膳坊那边过来,带了几样您爱吃的点心。”二皇子把食盒放下。
    “你也饿着肚子呢吧?”姜才人疼爱地摸摸他的头,“我叫红梅沏茶来。”
    只是这么简单的话,轻轻的抚摸,二皇子便忍不住要落泪。
    他贵为皇子,可却没有人真正关心。
    马氏虽是他的妻子,却也从不关注这些饮食起居的小事。
    她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哄得皇后开心,又给家里挣了什么好处。
    梅姑姑沏的茶,茶色很淡,只有几片茶叶,却会在里头放上两颗枣子。
    就是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结的。
    这是二皇子最爱的茶,只是不能常常喝的到。
    姜才人也曾经提过给他带些回去,二皇子不要。
    他更愿意来到这里和母亲一同喝这茶。
    “母亲,你和梅姑姑身上的棉衣还够厚吗?”二皇子问,“我刚刚看桂伯取了碳,是每天取一次吗?”
    “放心,我们不冷的。”姜才人说着把一块梅花糕递到二皇子手上,“有你照应着,日子还算好过。”
    “儿子真的很愧对母亲,所能做的也不过都是些微末小事。”二皇子是真心愧疚,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为自己吃穿用度比母亲好太多而痛苦。
    “这已经很好了,我很知足。”姜才人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抱怨过一句,“我知道你的孝心,更知道你的难处。”
    二皇子也好,皇后也罢,他们对于姜才人的照应都必须要有限度。
    因为对皇上的忠心必须永远凌驾在所有一切之上。
    不论是同情还是孝心,都不可逾越这道准绳。
    否则不但不能称之为善,还算得上忤逆。
    违背了皇帝的意愿,不就是忤逆么。
    一个已经被皇帝厌弃了的女人,谁还敢让她锦衣玉食地活着?
    “今天前头出了什么大事?连宴席也搅黄了?”姜才人问。
    二皇子苦笑,他本不愿让母亲知道这些事的,不想让她操心忧虑,可母亲太聪慧了。
    二皇子于是将事情简短说了,又说:“马飞燕明天就要到祖陵去,我看杀一杀他的性子也好。”
    虽然二皇子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发生,但一想到马氏有好几个月不在自己身边,她倒觉得轻松了不少。
    “福妃一向是个老好人,”姜才人略略低眉,便有无限风情漫出来,“如今怕是也按捺不住了。
    可见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争的,只看为了谁,值不值得。”
    二皇子听了这话,心中却无限凄怆。
    如果他的母亲肯为他争一争,也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姜才人的出身众人都讳莫如深,只因她本是东川王的宠姬。
    东川王是皇上的异母兄弟,也是有战功在身的亲王。
    某一年他奉旨去吴地巡查,遇到了身为采莲女的姜氏。
    姜氏的美貌足够天底下任何男子对她一见钟情。
    东川王也不例外。
    他把姜氏带回府里百般宠爱,甚至冷落了正妃和侧妃。
    尽管姜氏无意争夺什么,可专宠就已经让她成为府里所有女眷的眼中钉。
    终于在宫里的春日宴上,姜氏也被带了去。
    皇上看见了她,后面的事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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