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御前是袁思艺当值,待得知高力士求见,袁思艺连忙亲自出殿来问。
    “高将军,圣人正在午歇。”
    “不敢扰了圣人歇息,我等着就是。”
    袁思艺遂陪着高力士站在殿门外相候,问道:“这般快就查出结果了。”
    “没有,只是找到个有趣的,想呈给圣人看看。”
    “我多嘴,想问问高将军……此事其实简单,如何还要高将军亲自忙这许多天?”
    “哦?”高力士问道,“袁将军说说,如何简单?”
    “一并处置了便是,薛白好惹事端、吴怀实挟怨报复、寿王心存怨怼,皆非无辜。”
    高力士点点头,知道袁思艺能这么提醒,肯定是因为这两日伴驾猜出了圣人的心意——斗鸡可以,几只斗鸡从圈子里跑出来,在大殿上“咕咕”乱咬,惹人烦了,那就全部拧了脖子。
    待到太阳向西移,中午的暑气过去,圣人醒了,高力士便进殿去禀报。
    “是高将军啊?”
    李隆基倚在御榻上,半睁着眼,透着帷幕看了一眼,喃喃道:“有高将军在,朕才安心。”
    他说罢手指一抬,便有宫娥上前,双手捧过一个卷轴,让他看故事醒醒神。
    “圣人今日在看什么故事?”
    “叫《枕中录》,开篇说的是一个宗室子弟从洛阳归长安,过崤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误入汉高后吕氏庙,吕太后召来了西施、王昭君、戚夫人、赵飞燕等貌美女子的香魂与他宴乐赋诗。”
    难为李隆基堂堂天子,还愿意给高力士说这些内容。
    可见他近来确是喜欢这个故事,说罢,还感慨了一句。
    “如今这故事越来越新奇了,杨国忠召了一批人写故事,为了勾朕看,什么都往里写。”
    高力士再摸手里的卷轴,便没方才那么有底气。
    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迟疑,问道:“高将军可是有事?”
    “老奴这里,倒也有一个故事,但远不如这《枕中录》有趣。”
    “拿来给朕看看。”
    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李隆基不吝于一观,从高力士手中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先是道:“图文并茂,甚有新意啊。”
    “能入圣人的眼,老奴就放心了。”
    李隆基没有再说话,倚在那看着,高力士也不敢多言,就侍立在一旁。
    故事里,哪吒出生时被误认为妖怪,太乙真人及时出现收为徒弟,闹海杀龙王三太子给父母送礼,之后谢罪自杀,莲花重生后得知父亲受难前去相救……
    卷轴再一展,故事到此为止。
    “果然是薛白。”
    李隆基这般感慨了一句。
    高力士大为惊讶,问道:“圣人竟是看出来了?”
    “他一写就是传世之作。”李隆基道,“也只有他不顺着圣人心意,故事起伏跌宕。你再看这《枕中录》处处顾着朕,生怕朕着一点急、发一点恨。”
    “圣人明鉴。”高力士道,“这确实是薛白写的,他打算写本《封神演义》,不仅有这哪吒,还有杨戬、姜子牙。”
    “当他有多硬骨头,如今又懂得讨好朕了?”李隆基丢开手里的卷轴,语气中带着冷意,“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已不缺人为他打牌、写诗、编故事。
    高力士听了,连忙惶恐请罪道:“老奴该死,奉旨查案,不该心里偏袒薛白,甚至今日来还为他求情。”
    “朕没有怪你。”李隆基见高力士直接认罪了,反而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问道:“你敢替薛白求情,可是查清了他确是冤枉的?”
    “若说无辜,他确实不无辜。圣人即便处死了他,也是他活该。”高力士道:“只是……薛白虽该死,圣人却不可因为旁人指摘的那些罪名而动了肝火。”
    李隆基起身,走出帷幔,嘴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意,道:“高将军这是为他求情,还是为了给朕消气啊?”
    “老奴绝不敢否认是在求情,但更想告诉圣人,‘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陆象先的名言。”李隆基叹道。
    陆象先是景云到开元年间的名臣,受太平公主提携,却不肯依附她,还保护了李隆基,因此李隆基颇喜欢他。
    “是,老奴正是本着这个道理,‘但当静之于源,则亦何忧不简’,从源头去查这次的案子,才找到了这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那朕先下旨杀薛白,再谈静之于源,如何?”
    “老奴领旨。”
    高力士不再求情,行了一礼,恭等圣人下旨。
    “用何罪名呢?”李隆基沉吟着,道:“高将军还是先说吧。”
    “吴怀实与薛白有私怨,捕风捉影想给薛白定个天大的罪名,许是从哪吒这‘三太子’‘莲花重生’的故事里揣度出了什么,自作聪明,真以为证据确凿了。”
    “太真之事?”
    “虢国夫人府上的歌姬想在六月初一给贵妃献歌,让吴怀实听到了。”
    “朕能信高将军吗?”
    “老奴不敢拿圣人的信任为旁人作保。”高力士直接跪倒,道:“吴怀实是老奴养子,老奴教导无方,请圣人赐罪。”
    “高将军替朕处置吧。”
    “老奴领旨。”
    高力士等了一会,本以为李隆基会说一句“到时把那《封神演义》送来”之类的。
    但没有。
    ~~
    高力士退出了南薰殿,想了想,往北衙而去。
    北衙一片肃静,入内,却见今日执卫的中郎将正是郭千里。
    “陈将军呢?”
    “在里面。”
    禁内的宿卫很多时候其实是由这些有“将军”之称的宦官负责,陈玄礼这龙武军大将军更多的还是在圣人出行、宴游时护卫,往日多待在北衙。
    此时高力士一路进到廨房,已能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
    “有要事,请陈将军起来吧。”
    守在门外的亲兵拍了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大喝。
    “进来!”
    高力士入内,只见陈玄礼刚刚起来,坐在榻上醒神,与圣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看故事,而是拿起案头的酒喝了几口润喉。
    “出了何事?怎找到此处来了?”
    “近来宫中之事,伱不会无所耳闻吧?”
    “与我无关。”陈玄礼淡淡道。
    他放下酒壶,搓了搓了脸,道:“去岁我儿之事……薛白替他报了仇,我本该帮忙求个情的,但吴怀实指的罪名太大,无可奈何了。”
    宫中受过薛白恩惠的人并不少,比如,高力士另一个养子,中官将军冯神威正是由薛白举荐,担任了刊报院的院直,替圣人监管民间舆情,但如陈玄礼所言,这次牵扯太深,没人敢帮薛白求情。
    “我方才在御前替他求情了。”高力士道。
    “真的?”陈玄礼颇为惊讶,也有些高兴,笑道:“你竟不偏心你那养子吴怀实?”
    “我这等人,能有多少情义?”高力士神色淡漠。
    陈玄礼却知他颇重情义,对养父、义兄皆然,只不过那些养子受高力士的恩惠更多。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若欠了谁的恩情,必然会补上。”陈玄礼道:“这次肯出手,可是欠了薛白的?”
    “非但没有。”高力士道,“他的相好反而想要害我。”
    “如何回事?”
    高力士只大概把事情说了,但却隐下了具体的细节。
    陈玄礼不由道:“你只管说,这恶女是谁,此时在何处,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罢了。”高力士道,“本就是去向她打听的,且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你可知我为何愿救薛白?”
    “方才说了,不是你对他有亏欠?”
    “不是。实则还真是因那小娘子‘破罐破摔’的几句话。”
    陈玄礼眉毛一皱,摇了摇头。
    高力士道:“她说,我们不能杀薛白,因为他真是皇孙。”
    “若不是破罐破摔,便是居心叵测。”
    “她是真能拿下我啊。”高力士笑道:“若非我改变了心意,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了。我真的改变了心意,她看出来了,才肯放我。”
    “为何?”
    高力士收敛了笑容,缓缓道:“因为,我当时看到那句‘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我想到薛白所做所为太像是皇孙了,我心中生出了疑惑,怀疑起当年看到之事了。”
    陈玄礼正打算饮酒,一双大手已经握住了酒壶,闻言却是停下动作。
    酒壶停在了半空中,他恍若未觉。
    好一会儿,高力士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大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玄礼道,“皇孙已经死了,这是当年我们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我亲自埋的,你我一起禀奏给了圣人。”
    高力士点点头。
    “你若说薛白被吴怀实冤枉了,想保他,我能明白。”陈玄礼道:“可你现在却说,因为怀疑吴怀实说的是真的,你反而要保薛白。这没道理,让人越听越糊涂。”
    高力士晃动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圣人下旨赐死三庶人后,我们一直守在宫中,该是在酉时一刻得到了消息吧?”
    “是,当时暮鼓已响过。你这右监门大将军还得去找当值的中郎将、城门郎,一同签了文书,交圣人批了,再去取了勘合符。”
    “我们还等宫门钥匙等了许久,待出宫,酉时三刻过了吗?”
    “过了。”陈玄礼道:“在安兴坊外,我们听到了打梆声。”
    高力士道:“那到废太子府时该快到戌时了,我记得是汝阳王在门外迎了我们,当时该处置的动乱已经处置了,那发了疯的兵士也被拿下了。”
    “是。”
    “废太子的几个儿女,汝阳王都安排人带走了。”
    “是。”
    “我们进了正堂时,薛妃就挂在梁上,气绝了。”
    陈玄礼目露回忆之色,点了点头。
    高力士道:“皇孙的尸体就倒在薛妃脚下不远处,脑袋下是一滩血,后脑被砸破。”
    “凶器是那方盘着螭龙的铜镇纸,就落在不远处。”陈玄礼道,“我捡起来的,挺有份量,砸的死人。”
    “你伸手探的皇孙的鼻息?”高力士道,“我回想了很久,我本想探一探,但你当时说‘死透了’。”
    “你没探吗?你做事一向小心……”
    陈玄礼话到一半,眯了眯眼,讶道:“你疑我?”
    “没有。事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忘了。”高力士眼睛看着房梁,还在回想,喃喃道:“那之后,你我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将皇孙与薛妃一起安葬了,入土之前,再没有一个人看过皇孙。”
    “那又如何?你我亲眼所见。”
    “此事,我原本也是非常确认,今日想来,却有一个不解,想问问你。”
    “问我?”陈玄礼脸色郑重了些,道:“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做,绝没有任何偷梁换柱之举。”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有皇孙……该是九十七位。”高力士缓缓道,“李倩虽是废太子嫡三子,然而,那几年太子不受武惠妃喜爱,一年携皇孙觐见的机会不过一两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的认得皇孙李倩吗?”高力士问道:“那夜,你真的确定那死掉的孩子就是李倩吗?”
    “那自然是……”
    “实话说,我认不出。”
    高力士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当着陈玄礼,他卸下了很多的防备。
    “世人都当我精明,可我已六十又六了啊,事发那年我五十三岁,摸着黑,在夜色里辨认两具尸体,那孩子不过六岁,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他四岁之时,混在一大群孩子里。”
    说着,高力士颓然摇了摇头。
    “我总说这个皇孙像圣人,那个也像。除了嗣歧王与圣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旁的有何像不像的,在我这老眼昏花的看来,无非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陈玄礼沉默了许久。
    高力士只好再问道:“当时,你认出来了吗?”
    “我……”
    陈玄礼看了看门外,道:“当时那情形,我们都知道死的是皇孙,所有人的反应……”
    “所有人的反应让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倒在地上的有可能不是皇孙。”
    “但不可能是假的,没有人有必要把他带走,再摆一个假的尸体在那里。”陈玄礼道:“而薛白、诸皇孙一开始的反应已能证明被打死的就是李倩,博平郡主就是证人!”
    “若李倩活着,有可能是汝阳王把他带去治伤了,或者是旁人……”
    “汝阳王没有!”
    陈玄礼先是武断地说了一句,之后又道:“汝阳王有没有这么做,你内侍省不清楚吗?!”
    高力士道:“汝阳王死了,而毒死汝阳王的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陈玄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道:“这不可能,皇孙也不可能变成了薛白。”
    “我知道不可能。”高力士道。
    “那你还能有这等想法?疯魔了吗?”
    “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世上为何有他这般人物。”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陈玄礼一听就懂了。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郎,眼神纯粹,城府却深得像是百岁的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诗词能与李太白唱和,考进士能中状元,目光长远像是看透了百代千秋……
    除了圣人,陈玄礼这辈子真的只见过薛白一人。
    且说心里话,圣人在这个年纪时,不如薛白。
    “高将军,你……盼着薛白是皇孙,是吗?”陈玄礼这般问了一句,“你心有期盼,才顺着这个期盼故意找线索。”
    “也许吧。”高力士道:“也许我真以为若他是皇孙,那是大唐社稷的福气。”
    他明知道,杜妗当时急得想要动手了。
    但恰是因此,让他看到了薛白的实力与魄力,那么,若薛白真是皇孙……万一往后太子不能服众,由庆王继位,薛白是有能力助庆王稳定时局的。
    恰如高力士经历过的唐隆、先天之变。
    只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陈将军,你还没说,当夜你认出了皇孙李倩吗?”
    “死在那的就不会是别人。”陈玄礼嘴硬地回了一句,终于是嘟囔道:“我以为你认得。”
    高力士道:“我不想错杀了……那样一个人。”
    “知道了,圣人答应放过他了?”
    “没有。”
    “你出手,岂有不成的?”
    高力士沉吟道:“圣人让我处置,但这次,我有些摸不透圣人的心意。”
    话虽如此,他其实猜到了圣人的心思。
    他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极为不凡的人,一个是圣人,一个是薛白。
    但如果一定要比较,圣人也许不如薛白。
    ~~
    “你知道你为何丢了圣眷吗?”
    “我招惹了太多事端。”
    “多生事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着就讨厌。”
    薛白有些惊讶,反问道:“我看着讨厌?”
    隔着木栏,高力士点了点头,又道:“你知道何等人最让人生厌吗?”
    “自私自利、祸乱苍生之人。”薛白补充道:“如安禄山之流。”
    “是自作聪明之人。”高力士脸色冷淡了几分,道:“你当世上只有你聪明?没有你,天下就要大乱了?”
    薛白很想说“是的”,但他确也意识到这样很让人讨厌,遂更诚恳了几分,道:“还请高将军教我。”
    “教不会你。”高力士道,“该提醒你的也提醒过了,你好自为之。”
    他并没有告诉薛白他已出手救他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依旧试图从薛白口中试探些隐情来。
    这已是又过了一天,薛白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打算与高力士吐露些东西。
    “我愿好自为之,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高将军一些事,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问你,你可知吴怀实对你的身世有何等猜测?”高力士问道,等着看薛白的反应。
    薛白道:“我亦查到了一些,我似乎……”
    “说。”
    “真是不太好说。”薛白摇头苦笑,“宁亲公主说,我是张驸马的私生子。”
    高力士一愣。
    “此事定然是假的,但高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张驸马的别院里被宁亲公主发现的,据某种推测所言……张驸马当时无法向宁亲公主解释,只好假托是贺监拜托于他,又找人伪造了文书,本以为,如此能吓住宁亲公主,让她不敢声张,没想到,公主是个性子烈的,非但不息事宁人,还把事情闹大了。”
    高力士气极而笑。
    他起身,亲自去提了旁边一桶喂狗的肉骨头,倒在薛白脚下。
    “编出这等话,怕你是费了不少力气,吃吧。”
    撂下这一句,高力士转身便走。
    薛白道:“不是我编出来的,是市井便有此传闻,宁亲公主也这般认为的……”
    他话没说完,高力士已走远了。
    ~~
    这次的案子,因涉及到的是宫闱旧事,因此并未传开。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给宁亲公主,说薛白被拘了,且还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宁亲公主当即便请求入宫觐见。
    “……”
    “确实是女儿说的,薛白极可能是张垍的私生子。”
    “你说的?”李隆基脸上挂着又不耐烦又有一些好奇的表情,道:“你为何如此说?”
    “女儿就是这般以为的,薛白与张垍年轻时太像了,且不知为何,他二人忽然就走得很近……”
    李隆基不等她说完,问道:“那你觉得,张垍是与谁生了这个儿子?”
    “定然是与四娘生的,所以他才能想出让薛白姓‘薛’……”
    “够了,莫烦朕。”
    “父皇只要把张垍与薛白招来对质,一问便知。”
    “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
    高力士连忙出列,道:“圣人息怒,此事不怪宁亲公主。”
    “不怪她?冒冒失失,听风就是雨。”
    “圣人也知,薛白是个贱籍,这两年捧他的人多了,他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找个阿爷。”高力士道:“有人借此陷害他,同时,他也想借此攀附公卿。”
    说到这里,高力士语气里带了些许的讥笑之意。
    “无非是薛白到处找爹闹出了笑话,真不怪宁亲公主。”
    李隆基闻言也笑了笑。
    隐隐地,殿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近两年总是听人称赞薛白如何如何,今日还是高力士一语道破了薛白是什么货色。
    想来,薛白就远不如安禄山真诚,安禄山哪怕身居高位了,还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杂胡,时刻说一切都是圣人所赐,所以李隆基愿意封赏安禄山,值得。
    薛白这才入仕多久?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出身,尽日摆出天生贵胄的嘴脸,仿佛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知感恩。
    但高力士说的不错,薛白从来就不是天生贵胄,只是个没爹没娘的贱奴,其所做所为,无非是为了掩饰其微末的出身。
    不配被高看一眼。
    “从杨慎矜闹到薛灵,如今又闹到张垍?”
    今日这情形,与天宝六载的上元夜一模一样,又成了给薛白找阿爷,这就是吴怀实、寿王闹出的天大的案子,两个庸人。
    薛白也是没长进。
    李隆基不悦地挥了挥手,道:“别再烦朕,都滚出去。”
    “圣人息怒。”
    高力士眼看圣人的嫉妒心消了,连忙领着宁亲公主往外退。
    退了几步,却又听圣人吩咐了一句。
    “对了,《封神演义》写好了便拿过来罢。”
    “老奴遵旨。”
    ~~
    如此,高力士才算知道这次的事该如何处置了。
    他亲自去见了吴怀实一面。
    “你记得,入宫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吴怀实应道:“我在宫中……除了阿爷,没有任何亲人。”
    “那你从哪里找了个丈人?”
    “孩儿知错。”
    “找了丈人不要紧。”高力士道:“我也有丈人,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事重过圣人,我不会为给丈人出气而置圣人的心情不顾。”
    “阿爷,我错了,我错了……求阿爷饶我这一遭吧!”
    “你斗不过薛白,却非要与他斗,觉得自己死得冤吗?”
    “不是,不是。”吴怀实连忙摇头,跪在地上道:“孩儿说的都是真的啊,薛白真是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真是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
    “事到如今,你还真觉得他就是皇孙?”
    “是!”吴怀实毫不犹豫地应道,“阿爷你知道吗?当我想明白他的身份,我就豁然明白他为何那般行事了,他不收吕令皓给的好处,一心要分了偃师的地,他行事真的太奇怪了,他不收安禄山的好处……我以前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他所图甚大啊!所图甚大!”
    高力士点点头,道:“我知道。”
    “汝阳王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听了薛白的话,真去找了那个铜镇纸,阿爷你看……”
    “我知道。”
    高力士接过那方铜镇纸,仔细端详着。
    这次,他没有说要将它融了。
    吴怀实哭道:“阿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私怨。我是看出了薛白的不对,把一切都对你实说,把一切处理好。宫里的规矩,谁打探三庶人案,都得除掉,我真是出于一片忠心。”
    “好,我信你了。”
    “之所以牵扯到寿王,是因寿王知情……”
    “嘭!”
    高力士猛地将铜镇纸砸在吴怀实脑袋上。
    这一下砸破了那后脑勺,溅出血来。
    吴怀实剧痛,惨叫,但未死。
    高力士却没有再继续砸。
    他认为,禁卫误杀皇孙,一般而言,不该再砸第二下。
    下一刻,吴怀实惊惧交加,愕然瞪向高力士,怒吼一声,竟是要扑上来。
    高力士一生经历过许多次政变,处乱不惊,一脚将他踢开。
    “来人!”
    屋外,两个禁卫扑上,摁住吴怀实,便用粗壮的胳膊死死扼住其脖子。
    吴怀实脸涨得通红,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偏是说不出来。
    高力士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铜镇纸,似在思忖自己为何打不死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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