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绵绵的秋雨,抄手游廊拐角处走来两个人,奇山异石的花园里,只有竹子和正在大朵大朵盛开的秋菊,沐浴在秋雨之下,花瓣与枯黄的竹叶凌乱散落在地上也无人打扫,带着几分凄凉之意。
    花园里静悄悄的,二人也遣散了侍从,一肃容阔脸长者,一俊朗明目少年,一样笔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让人一眼便知这是父子两人。
    已经沉默了一路,孔鑫文始终气定神闲,饶是本来还在气头上的孔尚书也渐渐冷静下来,不由暗叹,最肖像自己的到底是这个儿子,从前身中奇毒还不觉得,这两年如同冲破了束缚的种子一样,向着太阳越来越是挺拔,那眉宇间神情饶是母亲也不得不感叹,简直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这件事你怎么解释,这样的事你也敢掺和,要不是你大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去江南还和人江南巡抚搭上关系了!”一想到这个事孔尚书就气不打一处来,却不得不满含苦涩压抑,现在朝廷之上君主不给力,做臣子的是如履薄冰,这个儿子从小就自己非常有主见,当年那件事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到底是和自己离了心。
    孔鑫文驻足在依着凭栏生长的一朵菊花跟前,因为有廊檐的庇护,她微湿但相对很是完整,这是一株珍贵的墨菊,但在这片名品甚多的菊园里,也不过是这样散养在廊下,不过说来很奇怪,许多爱花的人,将这些名品种进花盆,室内花棚中小心又小心,反而还是没有孔家菊园里这样肆意的长得好,看这凌乱的花瓣和枯叶,若是那爱花爱草的人来,定是要心痛念叨好久。
    “父亲放任这片菊园这样,纵然大家都反对,但现在看来您做的好极了。”孔鑫文拂掉花朵上晶莹的水滴,站起身来,看向菊园最北边那一间十分简易的房子,里面住着专门伺候这片菊园的哑伯,“但杂草一根都没有,凌乱只是因为这秋雨打乱了原来乱中有序的美好,倒也是别有一番意境,哑伯做的极好。”
    旁人听起来不过是普普通通对这片院子的点评,但落到孔尚书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方正的脸紧紧绷着,眼睛沉而锐利盯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道:“我以为你长大了些便懂事了些,知道为父当年的为难和用心良苦。”
    孔鑫文却是抬头看看天,不以为意,“父亲,朝廷事多,您的确是辛苦了,既然这样辛苦,回到家之后就切不可多虑多思,当心身体,今天时辰也不早了,要教导儿子也不急在这一时,这个时候母亲肯定已经摆好了饭菜,母亲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做儿子的不好让母亲久等,多年不见,趁着有时间还是想多陪着吃几顿饭,你是与我一道去,还是去别处用晚膳?”
    孔鑫文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孔尚书一下子没回味过来,只见自己儿子已经了然的笑了笑,弯腰行礼告退,“想必徐姨娘和五哥也还在等着父亲呢,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先告退了。”
    说完扬长而去,孔尚书额间的青筋鼓了又鼓,到底不想大呼有失身份,一甩袖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孔夫人许氏处,长子和次子已经娶妻生子,因着小儿子这些天好不容易在家,便省了两个儿媳的规矩,按照小儿子的喜好每天都是满满一桌子的菜,见着儿子吃得香,笑意直达眼底,道:“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孔鑫文咽下嘴里的饭菜,又喝了一口汤才道:“娘你是不知道,我在山上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候,每次吃饭不狼吞虎咽快点吃,就让师兄们全吃光了,就得饿肚子,几年习惯了,现在回来再外面吃饭得斯文有礼细嚼慢咽的,可憋死我了,在娘你这里,又没啥外人,还是允了儿子随意一点吧。”
    许氏很是愧疚,忙着拿起筷子又给儿子布了一筷子菜,“吃,吃,多吃一点。”
    孔鑫文接过婢女递过来毛巾擦了擦嘴,重新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孔夫人夹了一筷子菜,道:“娘也多吃,都瘦了不少。”
    许氏埋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难受,端了碗使劲扒饭,说:“吃,吃,娘吃的很多,不要管我,你紧着自己多吃。”
    孔鑫文一叹,反而放下了筷子,等许氏平复些又说了会儿话才出去了。
    另一边,葡萄牡丹缠枝的矮塌上,一个身穿阔袖轻衫的女子就着灯光缝制着手中一件雪白的亵衣,阔袖轻褪,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衬着那熟练上下纷飞的针线,越发显得女子娇媚楚楚动人。
    “小姐,晚上别缝了,仔细坏了眼睛。”老嬷嬷端了饭菜进来,道:“奴婢去打听过了,老爷是在书房用的晚膳,估计是又有事缠上了,没去正房那边,小姐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这正是礼部尚书徐家的庶女,徐莹环,按理说礼部尚书家,纵使是不得宠的庶女,也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偏偏她一眼定终生,要死要活的硬让一顶小轿抬进了孔家大院,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笑谈。
    她还是自幼长在徐家祖母身边,就这一点,差点活活将老人家气死,最后不得不从了她,跟孔家商量嫁过来可以,但得聘为平妻,孔尚书的原配是他年轻时在乡下订的姑娘,终究上不了台面,本以为不难的事,却遭到孔老夫人的强烈反对,最后道,平妻可以,进祠堂也可以,但进府得按照姨娘的规矩来,徐家姑娘身份上本来就高了孔夫人不少,不进门的时候狠狠灭一下她的气焰,后院不宁。
    就这样,徐家和孔家生了好大的嫌隙,也就是近几年,小辈之间才开始慢慢有了来往,毕竟,现在在京城里没有站队的大臣寥寥可数,何况不管光荣与否,两家还有这个关系在。
    说起来,徐莹环也要唤一声徐夫人才是,可是在这个注重规矩的京城里,她以小妾的身份被抬进来,纵然在孔家得到的是平妻的待遇,但注定出不了门,而许氏得孔老夫人着力培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没说话就先流三行泪的人了。
    “没去正房?”徐莹环放下手中的活。
    老嬷嬷点头肯定,“没去,青草亲眼看见向三区厨房拎了饭菜去书房的。”
    徐莹环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放开手里的针线,起身到梨木桌边坐下,先是闻了闻,略带责备:“这汤都煮老了。”
    老嬷嬷叹了口气,说:“都热了三回了,不是老奴多嘴,小姐,你再气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徐莹环歉意的笑笑,“江嬷嬷,我晓得了。”
    灯光下,,肤如凝脂,眼中带着几许晶莹,纵使生有一子一女,她还是如当年小姑娘一般水嫩,江嬷嬷看了又看,才心里叹了口气,自己都老了,小姐却还没有长大。
    “什么?她租了一个小铺子?”
    木瓜端了点心进来,让煮茶的婢子下去了,才道:“可不是,六小姐一点银子都要折腾光了!”
    “哦?”孟逊半眯着眼斜睨这木瓜,这个呆子,现在是越来越敢说话了,保不齐哪天等木风回来,让他训个两顿才能老实。
    “爷?”木瓜见孟逊盯着他不说话,上前挥了两下爪子。
    孟逊猛地阖下眼眸,冷道:“怎地,当爷是瞎子不成?”
    木瓜吓得使劲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怎么会,爷,奴才是看到有个小飞虫在飞,抓虫子呢。”
    亏得脑瓜子还是机灵的,这借口找的挺好!孟逊冷哼一声,坐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袖,起身出去。
    木瓜快走一步,想拦又不敢,苦着脸焦急道:“爷,您昨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您说不想吃饭,小的专门使人做了您最爱吃的红梅糕,好歹吃一点吧。”
    孟逊脚下一顿,道:“包起来,我们出去吃。”
    不管家里还是外面,肯吃东西就好,木瓜赶紧使人拿了个食盒过来,将还热着的点心装了,跟着孟逊出了门,路上瞧着自家爷的脸色不算太差,道:“爷,你最近心情不大好。”
    孟逊“嗯?”了一声,背着手慢慢走着,木瓜见没有下文,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很少有机会这样慢慢踱步走在京城这的宽阔的石板路上,下过雨,路上干干净净,少了惯有的浮躁的尘土之气,孟逊抬眼望着远处的天空,暗沉乌黑,但广阔无垠,那么大片的雾色似乎揽进了整个喧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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