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飞二十一个小时去他面前,是我cheap吗?唔系啊,是如果我不飞过去,我们之间的这三年才是真正的cheap了你明吗?是我,和他,我们所有的爱,付出,金钱,时间,心情,都变得廉价和可笑了!”
    她看着伍柏延,字字句句:“我要一场清晰郑重的告别,这就是我商明宝的决定。”
    于情于理,于私心于冠冕堂皇,他都不该答应她的,应该直接一脚油门轰她回上东区,让苏菲看好她。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和面庞,明确的、明亮的、坚毅的、拥有爱人的能力同时被爱的,伍柏延将齿关咬了又咬、磨了又磨,最终还是送她到了机场。
    他在商明宝面前折戟沉沙受尽窝囊,盯着红灯时,心里却只有一道声音。
    能不能有一天也让他如此被爱。
    来不及报航线,商明宝只能买了最近的一程航班,在东京转机。
    伍柏延让人去苏菲那里拿了商明宝的护照和一切必要证件,最后买了个充电宝塞到她手里:“别傻不拉几的失联了,大小姐。”
    商明宝的帆布袋里叮铃铛啷响,一堆碎东西。
    该进安检了,她挥手告别,被伍柏延拉住胳膊。
    他很坚持:“答应我,如果他还是要分手,你扭头就走。”
    商明宝抿着唇抬了抬两侧唇角,算笑,苍白惨淡,不会比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更刺眼,但令人看到生机。
    “我答应我自己。”
    安检口上演的各式离别中,商明宝转身,孤身一人汇入人潮。
    好遗憾啊,alan,你不懂,如果我没有这么早用这件事逼他,这些都可以不发生,至少可以不用在现在发生。将来,谁知道呢?也许我们都不爱了……
    涡轮轰鸣声自跑道如锋线攀上高空。多幸运纽约今天是个晴天。
    漫长的飞行中,商明宝睡了好几觉。不太睡得着的,但她强迫自己合眼,不准东想西想。如此硬逼,眼皮闭得像用胶水粘住般牢固,竟也真的睡着了,复睡复醒的,在自己的池子里蓄回了些精神。
    她是去打仗的,若向斐然不肯应战,她便也只能丢下武器与盔甲,茫然四顾。
    落地东京时,商明宝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颊上有可疑的灰渍,脸色灰败,背个十几刀的帆布袋。怪不得登机时,空姐检查了好几眼她的头等舱客票。
    不能这样见他,否则先输阵了。她走进品牌店内,利用转机的四个小时好好地挑了一身衣服,画了妆,将头发梳齐整。在此期间,她有条不紊地给wendy、shena以及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还抽空审核了视频。
    -
    宁市仍那么热,将向联乔在特护病房安顿好后,向斐然出了一身汗,在空调底下站了半天。
    早上别墅电梯出了故障,向联乔便只能靠助理和向斐然抱上抱下,觉得很耻辱,发起倔脾气要自己下。拐杖没拄稳,虽然向斐然眼疾手快捞了一下,帮他卸了一些力,但向联乔还是受了冲击。
    这个岁数老人最摔不得,向斐然不顾他的反对,做主将他送到了医院,做了从里到外的检查。虽然享最高等级的特护,但检查起来还是折腾人,向联乔为此生气,躺床上后闷不吭声,闭眼装睡。
    听到向斐然打电话给姑姑,他才猛地睁开眼,“我又不是病危了,叫她过来干什么!念遗嘱吗?!”
    姑姑在那头也听到了,对向斐然苦笑两声,让他先稳住。
    向斐然收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下,给向联乔剥橘子。他牙口不好,啃不动苹果,勉强能含两片梨。橘子正应季,向斐然撕了一瓣到嘴里尝尝甜酸,叫向联乔看到了,睨眼:“干什么偷吃我的橘子?”
    向斐然勾唇笑,起身将橘子塞进他挂着输液管的手里:“尝过了,甜的。”
    向联乔一瓣一瓣地抿着,过了三瓣,目光移过去,看着坐在床边怔神的向斐然。
    他脸上不常出现这种神色,那是一种不受控的游离,人在这儿,魂已跑丢了,没家的孩子。
    “爷爷没事。”向联乔说,“不过是摔了一跤,医生也说我好得很,活个长命百岁!”
    向斐然勾勾唇:“别咒自己,百岁怎么够?”
    “那不行,等你四五十了我还活着,看你单身,气也气死了。”
    向斐然:“从小到大没能做我的主意,这件事也省省。”
    向联乔冷笑:“要是爷爷说,你不结婚我就绝食呢?”
    向斐然克制着没翻白眼,只摇了摇头,一副好商好量的架势:“要不你试试?”
    向联乔被他噎了一下,橘子不吃了,新闻也不看了,往被子里慢吞吞地滑:“我要休息了,你让丘成别来烦我。”
    向丘成是方随宁的妈妈,也就是向微山的妹妹,向联乔唯一的亲生骨肉。向丘成今年刚升任了法学院副院长,很忙,跟丈夫早已过上分居生活,碍于双方家族的社会影响和利益牵扯而没有离婚,向联乔体念她人至中年身不由己,不愿她为自己奔波。
    向斐然为他掖好被子,将窗户的白色卷帘拉下,关门出去。
    特护病房一整条走廊都很安静,洁白,护士经过,颔首问好。不能抽烟,向斐然靠着雪白墙壁,将一直已经掐烂了的烟又掐回了手里。
    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一眼,并不是为了看商明宝有无给他发信息,而是确认她还在他的联系人名单中。
    怕她拉黑。
    虽然不拉黑也没什么可看的,她不发朋友圈。
    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除了她的ig,还可以看伍柏延的账号。他过去一周发了很多有关她的动态,挑宝石,看棒球赛,与洋基队合影,兜风,上游艇。
    那些照片里,商明宝开心而明媚,或者生气,对他怒目相向,生动可爱。
    向斐然不去比较定义哪一种商明宝是更可爱的一个,但亲眼确认了她这几天的充实有趣,心脏的绞痛之余,也慢慢地安下心来。
    向丘成于四十分钟后抵达,和他交接后,以为他是忙了一天没休息好,叮嘱道:“你快回去休息,这里有姑姑。”
    到了停车场,向斐然坐进向联乔送给他的奔驰车中,过了半分钟才点火。一时之间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山里,便漫无目的地开。不知不觉出了城,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上,向斐然停下车,伏到方向盘上,很长时间没有抬头。
    喇叭声持续地响在被收割了水稻的田间,被旷野和村庄吞没。他一无所察,过了会儿,伏在方向盘上的双肩颤抖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始终很紧。
    向丘成没待几个小时就被向联乔轰了出来,最终还是向斐然去接管。特护病房有供家属睡的单间,向斐然哄完了老人家,洗过澡,就地睡了。至凌晨,被向联乔的呻唤声叫醒,原来是换季腿疼。他给按摩疏通了许久,向联乔的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梦呓似地问:“斐然,是否发生什么事?”
    他看穿他的苍白,似受了外人看不出的深重内伤。
    “没有。”
    “明宝是个很喜欢你的好姑娘,跟她结束时,要讲清楚,要温柔一些,不要那么突然、生硬。你不要平白无故让一个姑娘为你伤心。”
    昏暗中,他阖着眼,看不见向斐然咬得死死的下颌线,也未曾听清他有所波动的呼吸。
    “知道了。”他平静无事地说。
    他不知自己是否算温柔、清楚。
    又过了会儿,向联乔抬起手,摸索着找向向斐然的。向斐然握过去了,被他在手背上轻缓地拍了拍。
    “爱人之心不可伤呐……爱人之心不可伤……”他沙哑、含糊地喃喃说。
    向斐然握住他手的力道终究失控,他那么用力地握紧了向联乔的手,垂在臂弯间的脸上,眼泪自紧闭的眼中划下一行。
    兰姨第二日清早打包好了东西,预备下山去送到医院里,顺便接替向斐然。司机赵叔送她下山,在盘山路上,与一台计程车迎面相逢。
    路窄,赵叔降下车窗,指挥司机打转方向盘。兰姨眼尖,自那角度刁钻的视野中瞥见模糊轮廓,咦了一声,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那是明宝吗?”
    赵叔比她视角好,定睛瞧了两眼,将车窗降到底,大声问候道:“明宝?”
    商明宝靠着窗,被声音惊醒,抖了一下,以为梦里的光怪陆离。又听到一声,她按下车窗,目光投去。
    赵叔怎么也见老了?两鬓生出白发,冲她笑:“真的是你,还是兰姨眼尖。斐然不在,你不知道?”
    “我……”商明宝摇摇头,“我正好来看爷爷的。”
    他们还没公开,她很克制。
    赵叔了然,也不拆穿她,“老先生在医院呢,你来我车上,我们正好过去。”
    商明宝提前结付了车资,直到坐上那台新的红旗车时,仍觉得很不真切。
    “向爷爷生病了?”她目光紧着。
    “哦,不不,”兰姨解释,“不小心滑了一跤,怕有意外,所以送去医院做个检查,留院看护几天。”
    商明宝点点头,提起的心稍微安了些:“斐然哥哥,这两天还好吗?”
    “不好呀。”兰姨担忧道,叹一声气:“忙前忙后的,坐一坐的时间都没有。”
    她对商明宝笑:“你来了,他肯定高兴。”
    商明宝觉得眼热,怕兰姨看出,将脸扭过去看窗外风景。
    绿影翩跹,她睡着了,醒来时在兰姨怀里,车子已至市中心。
    特护病房在单独的一栋,静谧的一隅,绿枝掩映红砖楼。在大厅做了严格的登记和核实,安保才放人。
    电梯直升,商明宝的心要混着胆汁呕出来。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麻烦、死缠烂打?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怀着这样的认知和眼神,她会让他知道她的果决与骨气。
    赵叔敲了轻轻的两下门,传来一道声音:“请进。”
    冷然的,沉静的,带一丝倦怠的哑。
    商明宝蓦地将腋下的帆布袋抓紧。
    赵叔拧开门,先进,兰姨后进。兰姨没关门,于赵叔层叠的肩膀脑袋间露出身后的半轮人影。向斐然漫不经心地抬起一瞥:“谁来了?”
    兰姨和赵叔笑眯眯地各自往旁边错步,让出商明宝整个儿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脱下来的羊绒开衫挂在帆布袋的肩带间,两手攥着拳头——紧张的。
    她一瞬不错地笔直看着向斐然,试图看出他是否有一瞬间下意识的觉得麻烦。
    但向斐然只是抿着唇——比自然抿合的状态更用了些力,目光移不开,喉结随着吞咽滚动了一下。
    向联乔转过脸,招呼她:“明宝来了?来。”他招招手,也不问她是从哪儿来、怎么忽然过来。
    商明宝忍着眼眶的热,若无其事地到了床边坐下,牵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聊了一阵,商明宝自诩应对得特别自然。向联乔称闷,要向斐然带她去旁边单间。
    一扇木门,薄薄的墙,岂能隔音。商明宝随他脚步进入,听着一墙之隔兰姨的声音,她有烟火气,跟向联乔汇报山里的一切,哄他开心。向联乔点头听着,让她多说,顺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响一些。
    单间也有电视,壁挂的,下面一块漆成暗红的实木搁板。商明宝就倚在这块搁板上,两手撑着,半握边沿。
    他们很久没说话,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兰姨说昨日上山摘果子去了,柿子还没黄呢。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新闻台说俄军在乌克兰打算再投多少兵力,进行了战线调整。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谁也没开口。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候,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微笑。
    商明宝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眉蹙着,渐渐地从莽撞过来的忐忑变成委屈和倔强。向斐然垂眸的目光也还是那么平静,左手食指一阵一阵地痛——刚刚看到她的一瞬间,正在削梨,被刀锋擦过,正流着血,被他面无表情地摁在掌心。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被向联乔和兰姨他们听到的。
    她还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商明宝很浅地咬了咬唇。来错了,该走了,该天再说吧。她从电视机前起身,要去开门。还没触及门把手,另一只胳膊就被向斐然拉住。
    商明宝心底一抖,那是命运在玩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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