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笑起来,继而沉默,闭上眼将脑袋往他怀里用力地贴着、蹭着。
    向斐然也没有说话,交臂搂紧了她。他们在门口抱了许久,苏菲和佣人见怪不怪了,都懒得出来看一眼。
    将吻落向商明宝的耳畔时,他气息嗓音都发紧,说:“商明宝,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商明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岂能不内疚,岂能不自责,可是她被惯坏了,会爱人的人被他的爱浇灌出了骄纵,忍心伤害,也忍心刺痛,因为知道他无论如何都爱她。
    “我在欧洲每天给你发早安,你一次都不回我。”
    “只发了三天,后面三天没发了。”她没理也变有理。
    “因为我他妈病了。”向斐然一字一句。
    第一次听到他说脏话,商明宝呆住,能感到他是咬着牙的,但仍很冷酷。
    “……你说脏话。”她呆呆地说。
    “我不仅会说脏话,我还会打人,你的‘好朋友’鼻子被我打歪了,你心疼吗?”
    “……”
    向斐然按着她贴在自己胸膛的脑袋:“别让他靠近你,我会吃醋。”
    “他比你小六岁呢。”商明宝嘟囔。
    “什么意思?嫌我老了?”
    “……哈?”
    向斐然歪了歪下巴,神情里有一番意味深长。
    “二十九岁的人,怎么也说不上老吧……”商明宝语调和眼神都软绵绵地说。
    二十九岁……了?
    向斐然不怎么关注年龄,因为每年过年或过生日,没有谁会提醒他“又长一岁,事事顺遂”,那根弦便始终没有上过。填写一些个人资料时,要做一道减法才敢确定无疑地落笔。
    檐下灯辉中,他定定地看着商明宝,掌心摩挲着,指腹揉着。她的脸。
    八年了。
    他爱她八年了。
    在爱她的第八年,仍然会为她轻易地分神,会为她不辞万里飞过大洲与大洋,不觉辛苦。
    听到她身边人胆敢觊觎她,还是会气血上涌,失去理智。
    为她辗转难眠,为她欢欣鼓舞。
    向斐然垂眸注视着她,微勾了勾唇:“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老了。第一次见你,是二十一。”
    彼此都被这一句震回了过去,那么遥远,竟恍惚有半生之感。
    商明宝的目光与他的对上,下一秒,谁也反应不及的,她踮脚环住他的脖子,他也发狠地箍住了她的腰。
    在荒野般的小镇上,倒悬的星空与浓郁的夜中,他们吻得不顾一切。
    可以就这样走到底吗?
    他心底的一道声音问,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神明问天。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明宝。
    他替这个跟她拥吻的男人向她求情。他爱惨了你。
    第82章
    这一年的夏天, 商明宝从纽约大学珠宝设计专业毕业。
    商家所有人都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因身份难以介绍,同在现场的向斐然只观了礼, 隔着人潮看她与家人同学们合影。
    七月, 商明宝收尾了在纽约的生活与道别,回国后,随向斐然一起进了趟山。
    此行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采样或采风,而是向斐然资助的最后一个小女孩也顺利考上了大学,那家人无论如何要请他吃饭。
    地方在贵州深山, 重峦叠嶂壁刃千尺,不知道公路是如何修出来的。向斐然自驾进山, 商明宝就蜷在副驾驶上, 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
    到了地方, 眼见着是比扎西的村子还更穷破一些。一个黄土坯的围院里坐落着三间砖房,外墙没刮腻子也没上漆, 水泥缝歪歪扭扭,三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大的扶小的, 小的扶幼的,红扑扑的脸上黑眼睛瞪得大而藏着怯。
    他们一家有五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毕了业在县城当老师,次大的放暑假没回来, 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打工, 这次高考完的是第三个女孩子,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这件事, 向斐然是第一次知道。
    十几年了,他们的资助人第一次来这里, 这家人张罗了一桌好菜,宰了一只鸡炖汤,将两只鸡腿分别放到向斐然和商明宝的碗里。说不出十分圆滑周全的话,只是搓着手说:“吃,你们吃。”
    吃完饭,用塑料杯子泡茶叶水喝,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待客之道——茶叶是从村长家借的。
    那个高考完的女孩子鼓了一顿饭的勇气,终于问商明宝:“你是向老师的女朋友吗?”
    商明宝点点头。
    “这是我和我的姐姐们写给他的信。”她交出一捆很厚很厚的东西,用塑料袋裹了三四层,也许是怕进水。
    “我两个姐姐说,让我看看替她们看看向老师是长什么样的,脸是圆是方,人是高是矮。”
    商明宝笑起来:“那你觉得怎么样呢?”
    “比我们想的都好。”女孩说,“比我们想的都年轻。”
    商明宝将那一捆信件揣进怀里:“这里面都是信么?”
    女孩点点头:“因为向老师不许我们给他写信,所以每年开学和新年,我们写的信都没有寄出去过。”
    十三四年下来,可不就是这么厚一捆了?
    商明宝怔了怔,挽这捆信如挽一枚手拿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没关系,你们想写信的话,给我写就好。”
    女孩扯了扯唇角,轻点了下巴。
    商明宝想留下个地址,忽然发现自己这个世界公民居无定所,下半年准备搬到斯里兰卡去了。
    她写下了一个邮箱,“你会发邮件吗?等你到了大学,注册了自己的邮箱,你的第一封邮件可以发给我。”
    女孩把那页纸收好了。
    “那两个是你的弟弟妹妹?”商明宝问,“他们上学了吗?”
    女孩摇头:“没有,他们是我叔叔的孩子。”
    商明宝疑惑住:“刚刚你爸爸妈妈是说后面生的呀?”
    “不是。”女孩放轻声音,“叔叔家也很穷,可是跟向老师说的话,好像没完没了了。”
    所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面前来,若是向斐然动了恻隐之心,自然会主动提出继续资助下去的。
    商明宝恍悟,哑然失笑。
    真是朴素的狡黠。
    虽然再开四个小时出山十分折腾,但村里实在找不到能收容他们的地方,向斐然也不忍心让商明宝将就。
    临走时,他留下了一个红包,并果然提出了会继续资助后面两个小孩。
    出了村,商明宝将真相说了,向斐然无声笑了笑:“知道,看出来了。”
    “所以你在纽约存不下钱,就是因为这个?”
    “这只是其中一家,我妈妈一共资助了十七个,后来有些肄业出去打工或嫁人了,又有了些父母或老师拜托过来的新小孩,这十几年加加减减,应该有三四十个。”
    “到底多少个?”商明宝问。
    “没数。”
    “……”
    “有一次漏了一家,父母以为我撤资了,也不好意思问。还是班主任给我打电话。”
    “哦……”商明宝悠长而揶揄的一声,“向老师原来也有糊涂账的时候。”
    向斐然失笑了一声,没否认。小时候也算花钱如流水了,买什么都不眨眼,都是最好的。后来跟向微山决裂,向微山刺激他,说他能用向联乔的钱也是拜他这个父亲所赐。少年人不留转圜,被他一激,索性都不要,决绝得没一句废话。
    谈说月是春天离开的,向斐然迟迟没有动手整理她的遗物。直到过了夏天,学校开学,陌生电话一通通自山里打来,他才知道还有这件事。
    谈说月也是个对钱粗枝大叶的人,向斐然只能从银行里打了流水,一个个去核对、整理名录。
    十七笔学费,把彼时十六岁的他直接砸懵了。
    谈说月和她父母都不是能搞钱的人,钱都在房子里了,她还经常自己贴钱做测序、出野外、购买样品,因为觉得报销贴发票很烦。那天下午,向斐然的面前摆了一排的存折和购房合同,做奥数题不需要打草稿的人硬是快把计算器按烂。
    临近日暮,向斐然终于意识到,在他拥有稳定收入之前,谈说月的存款只能用来供这些房子、商铺、公寓的贷款,否则一定会断供。
    所以,他既不能用他妈妈的存款继续做慈善,也不能用向联乔的钱做慈善,更别提向微山。
    停止资助对这些孩子太残忍,十六岁的他只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压岁钱。
    好消息是,也有个十几万,坏消息是,他一次就要捐出四万。
    “……”
    用惯了好东西的人,从此开始过上一种极简的生活。幸好他确实也没什么物欲,对品质虽挑剔,但大部分在少年时就已买好,比如一万多的耳机,七八千的冲锋衣,上千块的登山杖……配置一步拉到了顶,也就不必再迭代了。需要自己掏钱时,十分诚实地选择了消费降级。
    向联乔不知道捐款一事,成全了他不花他钱的决定,也成全了他在他父亲面前的骄傲。
    “为什么不许他们给你写信呀?”商明宝从双肩包里掏出那扎信件,将塑料袋一层一层绕开。
    “以前收到过,是写给我妈妈的。我试过继续以她的身份给他们回信。”
    “然后呢?”
    “是安徒生童话和电器说明书的区别,他们不信。”
    “……”
    “后来我说了实话。”向斐然勾了勾唇,“接管后,他们开始给我写信,开头从‘谈老师’改成了‘向老师’。我想过提笔回信,但这么多的情绪需求,我回馈不了。”
    并非是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人,只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好这件事,因此先斩断了一切温情。
    他到底也只有十六岁。
    摸黑开了快三个小时的山路,骤然看到县城的灯光时,竟觉得热闹繁华。
    纵然找了最好的酒店,也不过是城市里的三星水准。入夜凉爽,开着窗户吹江面的风,在风和摩托车的嘈杂声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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