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幽冷。
    汝音觉得肚腹一阵空虚,生命与热力不断从她的身体中流逝,流进一条河里。
    她看着那河流的颜色竟是令人恍目惊心的血红。
    她好冷。
    冷到她想起清穆侯家古老却萧冷的宅邸,当她刚嫁进清穆侯家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绝望,因为她的人生都要被死锁在这死寂的荒凉中。
    她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候的裕子夫,是多么冰冷
    她怎么也不能忘记。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抗拒,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根本无法抵抗那蚀人心的黑洞将她往绝望的深渊拉去——
    她看到当自己要求与丈夫同房时,他淡淡的回答。“天冷,先到房里,我一会儿就来。”
    她向他道谢,他却和她生疏的说句不用。
    当她怀孕了,她问他高兴吗?他依然冷着脸回答。“嗯,高兴。”
    当她试着为穰原的难民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回答竟是——“你很愚蠢你这样做,很难不让外人想,你只是想突显自己的善心,自己的高尚,你并没有解决问题却差点让自己受伤。既然怀了孩子,为何还让自己做这般危险、劳累的事?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为了孩子他正眼看她,和她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清穆侯家的孩子。
    “在我眼里,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后代所以保护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只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她凄厉地哭了出来。
    如果她汝音的一生,就只是为了传孕后代,只不过是一个不能拥有感情的工具的话,那么,那么她多想就这样顺着这条血红的河流,让它带着她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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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夫人她”老方担忧地苦着脸。
    “她又做恶梦了。”裕子夫拿着浸湿的布巾,擦着汝音身上的冷汗,还有怎么也流不尽的泪水。
    但他的眼已对不准焦距,只能凭靠感觉去擦拭。
    逃过追杀后,他们带着汝音入住深山中一个樵夫家。
    樵夫家人见汝音昏厥不醒,老方这老人家瘦弱得教人不忍,因此便好心地让他们进屋小住。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汝音泛着泪光的脸。
    他想要看清她所受到的每一分苦痛,因为那些苦痛都是他加诸给她的,他想要借着这注视,让自己知道他犯的罪过有多深。
    他想惩罚自己、他想弥补罪过。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感吃力了,看进眼里的东西都是模糊一片。
    他只能靠着抚摸汝音的皮肤,来感觉她的生命。
    汝音的手越来越冷,汝音离他越来越远了,她想放弃他吗?
    不准。他不准她这样推开他。
    裕子夫的脸很僵。
    “老方,你出去一下。”他说。
    “爷?”
    “你出去。”
    看着裕子夫长大,跟了他几十多年的老方,怎会不清楚他主人此刻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忧心地看着裕子夫包裹在右手腕上的布条,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呢!
    “爷,您已经喂过夫人一次血了,您现在可能连我的脸都看不清”
    那晚汝音险些流产、丢了性命的时候,裕子夫二话不说,马上就在腕上割了道口子,大把大把地喂她喝血,好不容易才保住胎儿与母亲。
    可是汝音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总是一直陷在恶梦里,不愿醒来。
    “爷要是再失血,您的眼睛可是会——”
    “好了,老方。”裕子夫打断他。“你觉得哪一个比较重要。”
    老方回答不出来。
    裕子夫沙哑地说:“在我看来,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重要。我已经不想再守着那可悲家族的包袱,当个没有感情的人。”
    他拆开腕上的布带。“既然我给得起生命,为什么我不能给我心爱的人。”
    老方无话可说了,他从没看过这样的裕子夫,充满感情、充满在乎、充满失去的伤痛。
    清穆侯家族的箍咒被突破了,是裕子夫自己硬要撞破的。他一个老人又怎么阻止得了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走出去。
    裕子夫坐上床,将虚软的汝音抱进自己怀里。
    他将腕上的伤口弄裂,一滴又一滴的血珠又冒了出来。
    他忍着疼,用手掌摸索着汝音的脸,将他的手腕凑上她的唇边。
    他想起他们两人曾在穰原的驳庙里看到的那幅壁画。
    那是一个刚死了孩子的母亲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
    他一直都记得汝音看着那幅壁画时,那眉眼中带着的感动。
    我觉得世上最伟大的爱莫过于如此。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爱的人。要付出这样的牺牲,这份爱会有多深刻呢?
    现在的她可知道吗?他正在用这样深刻的爱对待她啊!
    可是他猛然一惊。
    汝音并没有喝下他的血,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血丝沿着她的颊边流下。
    汝音不愿意喝他的血。
    他焦急地说:“磬子!不要这样。快喝下它。”
    她还是没有反应,只有皮肤上的微温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裕子夫的脸上露出痛苦,他真希望汝音可以看到他现在这张痛苦的脸,在她知道他不是那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后,她还会急着这样推开他吗?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磬子。”他摸着她汗湿的发。“那为什么那晚你要这么拚命地救我呢?为什么你要对我露出在乎我的样子,好害怕我死去的样子呢?”
    房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他只好径自说下去
    他要她知道,他要她回来,这里有着一个一直都惦念着她、深爱着她的男人,他要她听听他的真心话、听他的忏悔、听他爱她的心跳。
    “磬子,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我或许只是怕被你发现,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所以才把你赶离身边。”
    “可你知道了吗?当你说要跟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价值从来没有被那些世俗的东西给掩盖过。”他伸出左手,轻柔地摸了摸汝音的肚腹。
    “你感觉到了吗?磬子,孩子保住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是个女孩,是个和你一样漂亮灵巧的女孩。”
    “不管你愿不愿意再听到这话,但我现在还是要说孩子很重要,那是因为那是我俩的孩子,是长得像你和我的孩子。这才是他们重要的原因,跟家族、跟继承从来没有关系。有你们我才想继续活着,活得像人,不论身处什么险境,都要找到你们在的地方,都想看到你们。”
    忽然汝音的身子一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磬子,请不要离开孩子,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她感觉到环抱自己身体的力道变重、变深刻了,才得以穿透梦境、穿透黑暗紧紧地包裹着她,将她往一个温暖的地方拉去。
    “我等你回来,磬子。”
    回来?回来后我可以看到什么?会不会又看到一个冰冷淡漠的丈夫?一个拚命想将她推开的爱人?
    “请你回来看看我,我没有包袱、没有束缚了,我对你有好深好深的感情了。所以请你回来好好地看看我,好吗?求求你”
    听到裕子夫越来越沙哑,近趋哽咽的声音,她倒吸一口气。
    “不要离开我,磬子不要不要离开我”
    那个曾经坚强如铁的男人,竟允许自己哭泣?
    她多想看看她丈夫哭泣的表情——为她而哭泣的表情。
    她开始靠着自己的力气与意志,努力往上爬,往光明的地方爬。
    “我爱你,磬子。”
    这句话,充满了力量。
    “真的很爱,很爱你。”
    光是用语言表达,他觉得还不够,他更紧地抱住她、让彼此的体温交融,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让自己温热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浸染她,他觉得这样才能使他的妻子知道
    他对她的爱,正如她所期望的,是这世上最伟大深刻的爱。
    他腕上的血,开始被吸吮。
    汝音的唇就像刚出世的孩子顺着求生本性、寻找着母乳一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磬子”裕子夫抬起头,吃力地想看清汝音努力求生的脸。
    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将手腕越发凑向汝音,要她喝下他更多更多的血。
    “快喝,磬子,多喝点”他好温柔地诱哄着怀中的人。
    他静静等待着——
    “子子夫”
    他听到了微弱的叫唤声,接着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推开。
    “磬子,你醒了”他希望可以再多听到一些声音。
    可是那只小手却试图想为他的手腕止血。
    “不要动,磬子,你不要动”裕子夫想挣开那手,继续喂她喝他的血。
    可那小手很坚定。“够了,这样就够了。子夫。”
    汝音说起话来很费力,断断续续又喘息连连。
    裕子夫很紧张。“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了,不说了。”
    汝音微弱地笑了一声。多难得啊!她有生之年,竟能听到裕子夫为她如此焦急心慌的声音。
    即使他阻止她,她还是要说:“子夫我,我原谅你。”
    裕子夫怔住。
    “原谅你。”
    他再次热泪盈眶。
    汝音努力伸长手,想要环住俗子夫的脖子与健壮的臂膀,可她没有力气。
    裕子夫回了神,扶着她的手辅助她勾着自己的臂膀。
    一碰上,汝音就紧紧地环抱住他,那力道好紧,就像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他般。
    她还能抱着他、她还能抱得到他。她不由自主开始喜极而泣。
    他活着。他们俩都活了下来。
    忽然裕子夫的脸压了下来,热烫的唇梭巡着她的脸,急切地像在找什么。
    “子夫”
    裕子夫咕哝地说:“嘘,不说话。刚刚喝了血,很不舒服吧,嗯?”
    汝音应了一声,嘴巴满是腥味,实在是很难受。
    “我帮你去掉,好吗?”他阳刚的热气,喷拂在她的唇边。
    汝音微笑。“好。”
    于是裕子夫捧起她的小脸,怜爱地深深吻了她。
    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大胆狂野地舔吮她的唇,不愿放过任何空隙。
    只要她稍稍一响应,他就会更加激动,霸道却温柔地包抚她,让她无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与保护之下。
    彷佛惧怕再一次失去她似的,他只急着想要拥有她。
    她的丈夫真的蜕变了。
    就这样,汝音冰冷的身子被吻得发热酥软,失血的无力与冰寒的冬天所加诸在身上的伤痛,都渐渐地被这热烈的亲近而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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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穰原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不论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街坊上的百姓,都在谈论清穆侯一家被铲除的消息。
    没有人再看到清穆侯与他的家人,也没人敢问罪魁祸首贵援安。
    大家表面上避谈此事,却又被这骇人的事实给搞得心惊胆颤。
    而那些知道事实的士侯派人马,在刺杀计划失败后,也没有放弃搜寻清穆侯的行动,但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裕子夫明白现下局势危险,因此带着老方与汝音避走官道,改走险峻的山路,前往比穷州更遥远、更荒凉的荒州。
    由于年轻时长年行军,所以他很了解这区的地形与路径。
    沿途经过的这些山脉,秃黄且一片寂寥,没有庄稼也很少村庄,只有漫天的黄土飞扬,视线被蒙上昏黄的纱,使得前方的路途看起来更是无止境,终点彷佛遥不可及。
    而汝音便在这充满危险的路途中,提早产下她的女儿。
    自从上回险些流产,身子便已很虚弱的汝音,经过长途的奔波,再经历这次耗费她所有精神与气力的生产,她更是连日常的起居都无法自理,想要保持清醒,却只能被疲惫揪扯住,镇日昏睡,分不清白昼黑夜。
    她连自己的女儿有没有活下来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女儿好不好。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无法不在乎。
    于是某一天,她努力对抗浑身的乏力,坚定地清醒神智,询问照顾她的老方。
    “老方,孩于,孩子她好吗?”
    老方一愣,脸沉了下来。
    “老方?”
    老方愧疚地说:“那孩子,很虚弱。我们没有营养的东西可以给她吃。”
    汝音本想再说什么,却只能激动地喘息着。
    她想问:那孩子会死吗?因为她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好好保护她,让她那么早就来到世上,她会不会就这样急着离开她这个失职的母亲?
    在她与裕子夫敞开心扉、接受彼此之后,他们俩的孩子却无法活下来,活在这个他们即将一同创造的温暖小家庭?
    她想撑起身子,好好地问问老方,可老方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连一个字也来不及吐出,就又被疲惫击败,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光亮的昏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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