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信笺上那个称呼让李隆基很觉得诧异,但是,既然是高力士郑重其事亲自送过来的,他仍是仔仔细细展开来看了。只是扫了第一眼,他就陡然间感到一阵心跳,待到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随手将信笺折好重新放入封套中,他却烦躁了起来,站起身踱了好一阵步子,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过这个?”
    “陛下,之前我拿到的时候封泥尚未动过,是我看那个罗琦面色古怪方才拆开来看的,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见李隆基微微点头,高力士不禁想到了某个自作主张的家伙,肚子里顿时窜出了一股火气。然而恼火归恼火,他乃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人,孰重孰轻还是清楚得很,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徐瑞昌这法子固然是阴毒,但从大局上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办法。毕竟,真要是逼得太平公主不惜一切代价发动逼宫,到头来又会变成当年的那一幕。
    十年之中先后三次逼宫,那血流成河的场景谁会忘记?
    “徐瑞昌徐瑞昌!”李隆基忍不住念叨了两遍那个名字,心里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感慨。尽管满朝文武人数众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走的阳谋大道,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用这样的阴谋小道,然而,当日他一口拆穿那个宫人元氏的身份,还不是某种不足为人道的考量?尽管有十成把握,但若是到最后却落得一个兵戎相见两军对峙,却并不是他想见到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个繁盛地大唐。而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长安。
    “你设法去见见十七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会,旋即又加上了一句重若千钧的话“你可以转告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负了裴氏,也不会负了她。”
    高力士连忙躬身答应,上前将那封信重新揣入了怀中。他便由后门出了武德殿。
    有道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但这世上说话最不可信的同样是天子,即便是他相信李隆基此时此刻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句句属实,但谁能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归根结底。谁让裴愿那小子偏偏有缘法,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能博得李旦李隆基父子的青睐?
    尽管是李隆基的差遣,但这么跑去淑景殿自然是显得很不合时宜,因此他特意往延嘉殿去转了一圈,假传圣旨探望了一番仍在休养中的武贤妃,以及住在那里负责照应的武昭媛。看看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陈莞。再看看明艳不可方物地武明秀,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连连叹气。陈莞看上去仿佛是勉强有些振作,但入宫以来还未得幸的武明秀却是依然喜笑盈盈,两人的心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心里这么想着,可他今天过来原本就是别有心思,于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犹在淑景殿安胎的凌波身上。于是,等到他再次出门地时候,身后便多出了四名宫人和不少东西,他这一趟也就能走得名正言顺了。
    凌波在宫中前前后后住过好几回。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惬意地。不用考虑那些生生死死地问题。不用考虑什么阴谋鬼计权谋暗算。更不用考虑外头地局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朝廷上地大人物有什么样地举动她如今算是受到太上皇李旦保护地人。成天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闲暇地时候陪几个更闲地人聊聊天。努力让自己肚子中地孩子能够有更好地享受。仅此而已。
    面对那百看不厌地南海池上夏日风光。她便发出了这样地感慨:“如此方才不负人生”
    “十七娘!”
    陡然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凌波却没有坐起来。这几天被王贤妃耳提面命。道是礼数不用管胎儿最重要。因此她已经养成了极其懒散地习惯。直到王贤妃来到面前。她方才欣然一笑。叫了一声湄姨。
    “内给事高力士刚刚去了一趟延嘉殿。武贤妃和武昭媛托他带了些东西。还捎带了几句话。我寻思他也不是生人。和你也熟。平日里进进出出也多。不如让他进来陪你说说话可成?”
    高力士?那个该死地家伙会特意跑到这淑景殿来陪她说话。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尽管心里转着某些很不好地念头。但凌波还是向王贤妃点了点头。谢过了她地好意。于是不一会儿。一身绯袍地高力士便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并转达了武贤妃武昭媛地问候。直到王贤妃主动避开。他方才把腰直了起来。
    凌波依然是躺在那榻上,见此情景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高力士怎会计较这种程度的讥诮,直截了当地取出那封信函递了过去,然后不等她展开来看,他就原原本本将这档子事娓娓道来,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我说小凌,你家里出来的人还真是顶尖的人才。这样阴狠毒辣地计谋,恰恰把太平公主算计得死死的。陛下表面上怪徐瑞昌自作主张,可是我却知道他心中着实满意得很。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要办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可没本事调教出这样的人才!”
    凌波冷冷丢了一句话回去,只扫了扫那封信就恨恨地将其揉成了一团。她自忖看人极准,却在徐瑞昌身上失了算,不但如此,这家伙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大大出人意料,让她竟是只能被动地接招。她实在很难相信,李三郎那样一个自主欲极强的人居然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冷笑道:“七月四日他居然敢把这样重要的日子直截了当写在信上,而且把这样一封信直接丢在门房!倘若这封信不是到了你手头才拆的,而是被我家里任何一个人先拆开来看的,只怕那结果就糟糕得很了!”
    “陛下虽然没说,但心里必定也会有这样地疑虑,所以日后事成,这徐瑞昌只怕得不到什么好处。”想起那回自己好心提醒却得到了漫不经心地对待,高力士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提醒过他,他却言道是不求荣华富贵。这个人很古怪,非常古怪。”
    “好了,不说他了。”
    许多天不曾动脑筋,今天骤然之间接受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信息,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再也不想在徐瑞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地人身上多费心思。低声和高力士交谈了一番,得知自己如今并不用多做什么,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关键时刻把李旦和王贤妃豆卢贵妃留在淑景殿,或是内苑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禁向上一挑。
    都已经是第四回了,看来就属这一次要做的事情最简单!
    临走的时候,高力士却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凌波垂落在软榻一边的右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裴愿那边陛下必定会派人去联络,他只怕也要忙得脚不沾地,纵使来看你也不会有多少功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一定要保重,万事都以安全为优先。”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似笑非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这个世上最贪生怕死的人?”
    当高力士离开之后,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幽深,然而,某人的心境却再也回复不到之前那种闲散中去。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六月二十,距离七月四日不过只有半个月而已。她甚至不无恶意地想道,若是太平公主真的决定来一场兵谏,而且真的打算定在那个日子,李隆基又会怎么招架?
    答案很快就有人带来了。就在这一天下午,立节王妃,也就是方城县主武伊琳忽然来到了淑景殿,而且还带来了林林总总很不少东西,有的是太平公主所赠,有的是薛崇简所赠,全都是些精致却不怎么值钱的孩子玩意。王贤妃忙着指挥宫人整理那些东西,凌波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武伊琳闲聊,但心思全都在刚刚武伊琳塞过来的一个纸团上。
    这究竟是太平公主送来的信,还是薛崇简送来的信?
    武伊琳并没有盘桓很久,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临走之际,她却附在凌波耳边,低声留下了一句话:“十七娘,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家人一个都信不得,你切不可轻信误了自己。”
    琢磨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凌波望着武伊琳离去的消瘦背影,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及至周遭没人的时候,她展开纸团一看,却见是薛崇简刚劲挺拔的字迹,然而那上头寥寥数字所述的事实却让她吃了一惊。
    “我已被囚,母亲在宫中有内应,拟定近日发动。”
    凌波冷笑着解下腰中一枚金坠子,用那纸包裹成一团,然后站起身将它掷入了池水之中。见那一团黑影渐渐沉入了水中,她的眼神中方才露出了一丝漠然。看来,离最后的决战时日,真的是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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