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间干净,唯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并一个书案罢了,如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留下。好像主人并不想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东西。
    林沉玉随手拿起笔架上的笔,揉了揉。长锋狼毫,锋极长,已经磨损的有些秃了。一般这种笔就是用来勾线描红,极细腻勾出来的线也均匀纤柔,工笔画少不了的工具,莫非这绿珠会画画不成?
    她问管家:“绿珠可会画画?”
    “这到没听说过,不过王妃十分喜欢她,经常夸她的字写的好。”
    林沉玉别不说话,只是用手去揉那笔锋,这种笔笔锋极长,一般字用这种毛笔写不好,写出来跟饿死鬼一样瘦骨嶙峋。可她忽然想起来,很多人写瘦金体时,爱用这种笔去弥补先天笔力的不足,用这种笔,自带一种瘦金体的陡峭之感,写出来,纤细秀丽,骨肉挺拔,往往比寻常的笔锋更好。
    而她自己,恰好写的就是瘦金体。
    *
    离了王府,林沉玉一直低眸深思,她牵着马绳,一步步的走着,马儿用鼻子亲昵的蹭她胳膊,喷出些白烟来。林沉玉凝神细思这绿珠。
    若那信是她写的,她就该是王妃的人。可她又替自己写了个“自作聪明”的纸条,这样看又像是萧匪石的人?
    她到底哪一方的?林沉玉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笃定,既然她牵扯进去,应该知道部分真相。
    顾盼生坐在马头,带着斗笠看着四周,他低眉看见林沉玉的高马尾,用玉冠束起从中间穿出来,又浓又密的黑发甩在身后,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晃。
    她是个顶好看顶潇洒的人,顾盼生一向知道。那股洒脱是多少年的清风明月间,刀光剑影里历练出来的;一扭头一转身里都透着那利落劲,寻常人学不来。
    她真是个天生的剑客。
    观察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对林沉玉下了个断言。与其说是侯爷,她更像个剑客。
    如果他被个读书人捡走,他现在应该就在刻苦读书,钻研帝王道。如果被武将救了,他现在就应该在学习临兵布阵,收拾河山。
    可这些都没有,他被个剑客捡走了。
    不过他想,随遇而安再伺良机便是。他不能让光阴空过,总得在林沉玉身上学到些什么。
    “师父。”
    “什么事?”她回了头。
    “我想学武。”顾盼生盈着那秋水眸看她,小姑娘脸蛋娇艳的,躲在那斗笠下,愈发显得玉粉可爱。
    “好啊,回头教你太极拳,八段锦,强身健体。”
    顾盼生拧了秀气的眉:“师父,我想学那些个剑法刀法,好不好嘛。”他撒娇起来,路人都要侧目惊艳,挪不开眼。
    可林沉玉到底不是常人,没有轻易答应,只是岔开话题:“害,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我们来干点正事。”
    *
    所谓的正事,就是给顾盼生做衣裳。
    金陵城里的裁缝铺子,年底堆积了一堆旧色的布料,正发着愁,这年头流行素色,满大街都是鹅黄柳绿湖碧,他们这些个大红大紫的,卖不出去。林沉玉一进来,可算给他们带来了救星。
    “我妹子皮肤多白嫩,不要那些个素的,看着显老!来大红大紫的!哎不要小碎花!对对对要这种团花的,大富大贵嘛。”
    林沉玉一身白衣,潇洒若仙人,她单手抚着下巴,颇为自得,那么美的一张唇,说出来的话却如此的无情。
    顾盼生看着那布料,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日没卖出去,拍拍还有灰,他嘴角抽了抽。
    团花的大红布料。
    上一次看见这种布料,还是宫女们撤下来不要的旧窗帘。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沉玉明显是买账的,裁缝娘子都围着她,无人理会顾盼生的死活。两个胳膊粗壮的嬷嬷抓住顾盼生,按着他量身段,急的他憋红了脸,紧紧的夹紧双腿,生怕被人看出来什么。
    好在嬷嬷们也没怎么量他下面,他下面穿的宽松,倒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小姑娘骨架挺大,太俊了!”
    顾盼生有些双眼发黑,终于量完,他跌跌撞撞跑出来一把跌进林沉玉怀里。
    林沉玉拍拍他后背:“待会你就有新衣裳穿了,开不开心?”
    *
    “开心。”
    顾盼生呆呆的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说出来开心这两个字。
    他浑身上下一色的红。
    上身是一色红的团花小袄,花纹是绣金的灵芝兰花,小袄扎进纯红的绸衿,绸衿的带子系成林沉玉最爱的蝴蝶结样式,垂下红红的两段。绸裤也是红的,连绣花鞋都是红缎面的,尖端缀了个绒球。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染缸,就剩个头没上色。
    “多扎眼呀,好看死了。”林沉玉赞叹道。
    扎眼,并不一定的好看。
    顾盼生很想纠正她,但是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又把话吞了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沉玉满意的看着顾盼生的头,她拜托裁缝给他梳了个双丫髻,髻子也是用红绸绳系起来的,那裁缝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的给他在髻子中间加了个雪白可爱的绒球,垂下带铃铛的穗儿。
    风过,绒球的毛儿一颤一颤的,红穗也随风飘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好看。”
    林沉玉越看越满意,痛痛快快付了钱,带着顾盼生出了店来。她看顾盼生,越看越欢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绒球。
    顾盼生不理解为什么林沉玉要捏他,他迷茫的眨眨眼,昂头看她。
    那一双凤眸又大又圆,清澈见底,弯如纤月的眉毛因为疑惑而皱起来,显得愈发无辜,他气色如今好多了,白嫩如豆腐的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双颊上红晕如霞,那粉红饱满的唇如花瓣般细嫩而柔软,也因为疑惑而微微嘟起来,显得天真又可爱。
    偏生他眼底那一颗桃花痣,惹人眼的灼然妖异,给他这天真的姿态里,增添了一丝天然的魅意。
    林沉玉笑着撒了手,有些无赖:“你这小绒球太可爱了。”
    顾盼生眨眨眼,心里有些鄙夷。
    多大个侠客了,还喜欢这些个幼稚东西。可到底他要讨好她,就勉为其难的装一装吧。
    他忽的绕了个方向,转到林沉玉右边来,拿起林沉玉的手朝自己头顶放上去,认真道:
    “再摸摸这边的,也有绒球。”
    他语气认真,就好像林间没有防备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遇见善良的山人,就露出头上脆弱的角,渴望人的抚摸。
    林沉玉哭笑不得,拍拍他脑袋:“不能再摸了,摸脑袋当心以后你长不高的。”
    顾盼生瞥了她一眼,看她眉眼含笑,忽觉得有些气恼:“我以后定会比您高。”
    “比我高?梦里还差不多。”
    林沉玉有些好笑,托那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亲娘的福,她生下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上一截,虽然说不能身高八尺,但也能做到鹤立鸡群。
    这娇软的小姑娘想超越她,怕是没门咯。
    顾盼生黝黑的眼里涌现些不服来,他从小听太妃说过自己的父皇,他身高八尺,相貌俊逸,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才13岁,前些年饭食没跟上拖累了他,他现在略显伶仃薄弱,可他自信自己不会矮。太妃经常抚着他的头,说他容貌似母,身形似父,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部分。
    他现在已经快赶上林沉玉了,就差小半个头,他还能长,怎么不能超过林沉玉呢?
    “您相信我,我可是…”
    话到嘴边,顾盼生眼神一凌,这话语又被他紧紧刹住了。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林沉玉,见她没有反应,才松口气。
    林沉玉尚且不知他的性别。
    他也不敢给林沉玉知道,在林沉玉眼里,他是个无害的,无足轻重的公主。
    可若是林沉玉知道,他是个太子呢…那事情就乱了锅了,太子意味着无变的麻烦,意味着和皇权和斗争扯上关系,意味着一辈子都要陷入无端的斗争中。
    林沉玉是个闲散不羁的人,到那时,她还会收留自己吗?
    顾盼生捏紧了衣角,眼眸不觉凌厉起来,他低了眉,把话收了回去。他还太弱了,弱到离开林沉玉,他便无路可退。
    此时的他,绝不能轻易暴露了自己。
    第13章
    月飘眠兔毳,天撤老龙鳞。
    林沉玉处理完了手边事宜,就和顾盼生两个人窝在客栈里,等雪停离开金陵,结果这雪直下到了腊月二十三,还没有些许停的迹象。
    俗话说的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今日正是祭灶的好时节,大清早就看见客栈老板抱着副木板刻印杨柳青的灶王像进来,换了旧的灶马,烧了以辞旧迎新。
    老板娘早熬好了糖饼,带着孩子们用黑豆寸草扎了小马,贡在灶王龛前。合家老少一齐跪拜,念念有词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孩子们并不理解那话的意思,对他们来说,龛前的糖才是他们乖巧跪拜的目的。
    林沉玉路过,不觉伫立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忽觉得有些怀念。
    “侯爷,厨房做的糖饼豆子,您尝尝。”
    客栈老板看见她来了,堆着笑,林沉玉拱拱手道个吉祥,接过饼子:
    “托灶王爷的福啊,来年客栈财运亨通。”
    *
    关了门,林沉玉把糖饼递给顾盼生:“尝尝。”
    顾盼生吃了一嘴糖,他嚼的很认真,说话都含含糊糊的:“有点粘牙。”
    “那可不,要把灶王爷嘴巴都粘上的,自然粘。”
    顾盼生十分好奇:“为什么呢?”
    “不用黏糊糊的糖把灶王爷嘴巴黏住,当心他老人家倒了天上,就会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你们一家今年做错的事情。”
    林沉玉提起过年就侃侃而谈,忽的她想起来什么,对顾盼生道:“你平时怎么过年的?”
    顾盼生认真的思索了一下:
    “在宫里,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年,只知道天渐渐冷起来了,下雪的日子里,总有四五日,伙食是比往常好的,能吃得饱,还有肉汤喝,宫女们旧的衣服也会丢给我。我就想,也许那就是过年了。”
    他眼眸清澈,不似做伪。
    林沉玉哽了一下,她叹口气:“那怎么能算过年呢?”
    风雪密了起来,顾盼生关了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林沉玉脚边,他胳膊弯支在腿上,双手托腮,炉火照着他的双眸粲然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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