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说不好自己那会儿多大,肯定不大,反正想装社会人得垫内增高——他散装的记忆碎片里给了那玩意儿一个特写镜头,足够六七公分,看得人脚脖子疼。
    他接的是一单有时效性的送信任务,这种活不少见,有些遗愿和遗产分割有关,去晚了都分完了;有些则是死者有奇怪的仪式感,希望某个人能在某个特定日期收到信。
    唯一的问题是,收信人算是个大人物,当时正在公海上参加一场规格很高的国际会议,讨论什么……过度采矿造成的社会问题。
    乌鸦当时只大概知道好多人因为采矿那点破事吵来吵去,偶尔哪里又爆发个游行什么的,不过那跟他一个跑腿送信的有什么关系呢?这对他来说,就跟“大气污染”“动物权益”之类的事差不多,在网上刷到也会点个“不感兴趣”。
    毕竟那会儿他只是个混迹里世界的中二病,是猫嫌狗憎、会给自己染一头“宽容”绿的品种。比起国计民生的大事,他更关心游戏什么时候打折。
    乌鸦第一个疏忽,就是没去研究那场会议的性质。
    出发前一天,乌鸦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溜达,碰见个算命大爷,大爷自己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挺好管闲事,说他小小年纪就当街溜子不学好,近日必有血光之灾。乌鸦转手举报有人当街搞封建迷信, 第二天,他就顶替了一个服务员,跟着一船新鲜食材去了公海。
    他想着一来一回顶多两天,回来还赶得上去给隔壁中学的足球队当外援,谁知差点一去不回。
    “黑晶开采与流通限制法案”通过的当晚,会场阿斯加德号就被恐怖分子袭击,邻近国家救援队收到迟来的消息赶到时,阿斯加德号已经烧得只剩残骸。男女老少、从参会的大人物到安保服务员,八百多人,几乎全部罹难。
    官方找到的幸存者只有四名儿童,最大的才六岁,不是被吓出了毛病说不出话,就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说“有个哥哥领着他们”。孩子们嘴里消失的神秘人物被列为第一嫌疑人,但一直没找到是谁。直到八年后,阿斯加德号惨案的真凶落网,人们才还原出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也让“神秘哥哥”本人——乌鸦的生活天翻地覆,此后连续数月的噩梦,让他再也无法安心当一条混迹市井的咸鱼,自此开始接触另一个世界。
    在乌鸦的记忆里,混乱始于自助餐厅。
    当时他已经送完了信,但“盲盒”又开出了垃圾,死者给了他一份涉嫌暗箱操作的金融犯罪者名单……就他三舅姥爷的离谱,听都没听说过,都是让那臭算命的咒的。
    乌鸦感觉此行实在是赔掉了臭袜子,于是潜入餐厅,打算吃回点本。正在龙虾和元贝之间举棋不定时,他听见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餐厅乐队的演奏骤停,惊慌的人们瞬间让出了位置,只见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双目圆睁,暴起的脖筋几乎要把衬衫扣崩开,脸上一片紫红。他扭曲的五官几乎要爆体而出,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咆哮,抡着餐刀到处乱挥。
    他好像成了一根人形的炭,碰哪哪着火,转眼自燃成了一颗大火球,火苗顺着打翻的酒扑向人群,烟雾报警器的厉声尖叫。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惊恐还没来得及完全扩散出去,疯狂已经像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爆发。
    有人嘴里吐着白沫,到处撕咬、自燃;有人尖叫着冲出去,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有人一动不动,瞪着虚空傻笑,被不知哪里飞过来的金属摆件砸得脑壳崩裂,嘴角却还翘着……
    也有反应快的,意识到出了问题,第一时间冲出去试图求援,可是人没跑出十米,理智已经从脸上消失了。
    从餐厅角落到门口,短短几十米路,乌鸦感觉自己走了十年。他分明没开左眼,却仿佛同时经历了好几场死于非命,灭顶的愤怒与恐惧冲刷着他的神经,跟他的意识抢夺着身体。
    那时乌鸦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左眼不是痛苦来源,而是保护,当他和死者“同生死共命运”的时候,那只眼睛就像明灯一样保护着他的理智,帮他分清自己和别人。那时那只眼像一艘救生艇,渡着他脱离了疯人派对。
    乌鸦不敢迟疑,在危机四伏的船舱里狂奔。
    明面上,着火的人是最危险的,他们不但化身成了行走的煤气罐,攻击性还特别强,丧尸似的到处抓挠。
    但那些角落里呆呆发愣的也不是善茬。
    很快乌鸦发现,“呆呆人”分两种,一种呆呆发笑,一种呆呆垂泪。
    傻笑的会将周围一米以内的人都卷入幻觉,发展下线似的,弄出一片呆呆发笑的蘑菇,再被狂奔来的“愤怒火人”烤熟。乌鸦对精神方面的侵蚀抗性极高,挣脱起来倒不困难。更危险的是那些垂泪的,这种人宛如活沼泽、活蛛网,是物理攻击。所有不小心靠近他们的人都会变得全身无力、行动迟缓,乌鸦不小心被黏上一回,差点连爬都没爬出去,是借着海浪震动船体滚出去的。
    整个阿斯加德号在十分钟之内全部沦陷,但他发现,七岁以下的儿童似乎能免疫这种精神攻击。乌鸦一路摸到了与会人员家属休息区,对抗着如影随形的精神攻击,躲着疯得奇形怪状的人,捡了十多个孩子,可惜逃亡途中顾此失彼,大部分都没能保护下来,最后,他只艰难地带出了四个五六岁的,把他们和信号器放在了一艘救生艇上,自己溜了。
    那几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他没去了解过,不知道他们心理阴影有多大,反正乌鸦是第一次见识到“那种能力”的可怕,从他藏身的井底浮出,目睹了江湖之远、沧海之大。
    “eha002,又叫‘二号’,特级能力者,阿斯加德号惨案的凶手,能力名……‘疯狂’。”乌鸦心里默念着多年后他亲自归档的信息,此时他身上冷汗稍退,人清醒了不少,边边角角的模糊记忆淡去,他脑子里只剩下阿斯加德号上的经历。
    当时阿斯加德号上讨论的“采矿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那个“黑晶”限制法案又是怎么回事?
    乌鸦直觉这两个问题非常重要,但尝试追索片刻,又失败了。
    第一次接触到茉莉的“审判”时,他眼前也出现了一些画面,但恍恍惚惚的,远没有这次清楚。难道他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得把迄今为止所有火种路线、所有方向都收集个遍?
    “我成什么了?”乌鸦揉着落枕的脖子坐起来,心说,“集邮夹吗?”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茉莉去小白楼了,还没回来,加百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楼上伯爵他们头天估计也是一宿没睡,这会儿都静悄悄的。
    乌鸦想了想,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鬼画符,询问霍尼老人他什么时候方便去拜访,然后盖上了铜印——首先他得弄明白火种方向都有哪些,去哪集。
    铜印一落,桌面的水渍就消失了,乌鸦又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
    他嘀咕了一声:“老太太也没告诉我回信怎么收。”
    不过驿站就这么个放个屁砸脚后跟的小地方,霍尼要找他总找得到。乌鸦也不着急,收起铜印,他简单清洗了一下,准备先去验证另一件事:是不是只要接的单是火种的,他就能获得相应的火种能力。
    擦脸时,另一份缠在他手上的漆黑契约书动了一下,乌鸦感觉到了什么,起身推开房门。
    一楼大厅的桌椅都没复位,白天刚烧过人,原本住这的人们都没敢出来。此时空荡荡的,只有摆过真实之钟的那面小桌后坐着一个人。
    蓝眼睛的驿站长,洛。
    乌鸦拖着烧得酸软无力的脚,慢悠悠地走过去,很不见外地从空无一人的吧台后面翻出了两个杯子,问驿站长:“喝点什么?”
    好像这地方是他开的。
    洛:“……随便。”
    乌鸦就跟寻宝似的,在吧台后面东摸西看,看什么都新鲜,最后翻出了一瓶大麦酒:“这个没喝过,尝尝?”
    洛没吭声,乌鸦就熟练地撬开瓶口,倒了两杯酒来到小桌前,推给对方一杯:“差点被你坑死的大金毛呢,膝盖上的伤你给治好了吗?”
    “针刺伤,根据伤口判断,刺穿他膝盖的针至少十公分,硬度和力度大得难以想象,但现场和伤口里我都没找到任何痕迹,”洛不答反问,“你怎么做到的?”
    乌鸦微笑:“商业机密。”
    “我们的探子昨夜传回消息,星耀的地下城确实出了大事,但你们也并不像老伊森说的那样,是靠运气混出来的。”洛沉声说,“你利用了混乱,那些人是你救出来的。”
    乌鸦不置可否,啜了一口大麦酒,口感粗糙,有点发苦。
    “你到底是什么人?”
    乌鸦复读机上线:“商业机密。”
    洛:“你……”
    乌鸦晃悠着杯子里浑浊的液体,垂下眼看着桌对面的洛:“驿站长,鉴于你很缺德,我临时决定对你提高保密等级,就别打听我们的事了,不如说说你。”
    “你什么时候看出我……”
    “一照面,”乌鸦说,“你手上的痕迹,打量伯爵——就是楼上那位女士时,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旧伤病处,你还一眼看出金毛人工……那什么过。明明是个挺厉害的医生,故意藏拙,故意隐瞒,再加上老人们对你的态度,很容易判断你的处境和打算。”
    洛沉默片刻,忽然“哈”一声,自嘲似的说:“如果是你,大概早就把佐伊他们查个底朝天了……你知道我会去找那个警果,所以用某种方法偷听了我们说话,是吗?谁是你的耳朵?那个小男孩,还是二楼的女士?他们怎么把消息传给你的?”
    乌鸦又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
    洛:“好吧,你认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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