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倏地停下脚步,艾瑞克难以置信地瞪起眼,被大火熏得涕泪齐下。
    他就说今天的行动哪不对劲——是啊,驿站长人都出来了,对付这几个天赋者用“知觉扭曲”,干吗还让一股菜味的李斯特上?
    乌鸦的“恐惧”是大庭广众之下合并的,在这天之前,所有人都默认他的第一方向是“极乐”——在地下城袭击狼人的时候,他跟艾瑞克单独行动过,没有三级“悲伤”。
    可是愤怒……怎么会是愤怒?
    且不论三级愤怒能不能合并其他方向,他也不像啊!
    人不像真的,火却一丁点也不假。
    那愤怒之火像地狱红莲,自虚空降临,当空怒放,一口吞下了“寄生”。
    “红莲”尽头牵在乌鸦手上,他摊开的掌心似乎还有大火残迹,苍白的脸从火光中借到了一层薄薄的红。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放出火之后就一动没动,也没说接下来要干什么,连迷藏中的飞行棋也跟着静止下来,像是在大火中失了语。
    “啪嗒”一声。
    迷藏里,围桌而坐的几位“指挥”一同朝桌上看去,原本飞速旋转的木骰子突然“死”了一样滚落,不动了。
    草莓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倏地抽了口气。
    还没等她出声,异变又起,愤怒之火的包围圈陡然撕裂,一个周身被火的“怪物”狂奔而出,挥起比成年人腰还粗的上肢,抡向放火人。
    加百列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卷起乌鸦离开了原地。他已经长到肩头的银发被火光染成了火焰色,与怪物擦肩而过时,瞳孔倏地收缩。
    怪物是人形,却足有两个人高,小山似的堆在那,四肢如巨蟒,周身流着一看就很是不妙的红褐色脓水。随着它行动,脓水四处喷溅,落到周遭,植物和人们的衣服就像沾到了浓硫酸——连腐蚀的过程都跳过,直接碳化!
    怪物身上的能量不容拒绝地涌向加百列,告诉他那庞然大物也是一件血族天赋物,加百列忽然直觉不妙。
    耳机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藏里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加百列余光扫见还在愣神的茉莉,刚要开口提醒,那怪物仰天咆哮,声音频率超过了人耳的接收范围,无法感知的音波横扫出去。
    所有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恶意淹没,五感登时过载。
    李斯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艾瑞克眼前一黑,年纪最小的茉莉直接断片。
    加百列踉跄落地。
    加百列先后接触了好几件血族天赋物,但也许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乌鸦在一起,他此时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只是稍微有点暴躁,尚在忍受范围内。
    可是这东西……
    擦肩而过的瞬间,加百列已经明白了这件天赋物的原料是什么:一团拼接怪,沉默家特有的拼接怪。
    与非常罕见,以至于传承经常断代的“风暴”“洞察”不同,神圣天赋“寄生”在沉默家族的觉醒概率很高。角区的小道消息说,身负“寄生”的沉默,比觉醒了“药师”的梵卓还多。
    他们隐去身份,游走在摩羯洲盘根错节的权力游戏里,带着一张又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暗中左右局势。
    然而一切都有代价,沉默家这可怕的天赋也带着同样可怕的诅咒。
    正如当年诺菲勒家的以诺所说,不同的血族天赋之间,彼此是不兼容的,盗取别人的天赋,灵魂也将会被别人污染。沉默们想要锤炼天赋能力,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寄生”,也必须反复被污染。越强,他们的神智就越混沌,天赋能力达到二级水平,“寄生”们会在别人的身份里忘记自己,彻底疯狂。
    如果是其他种族,疯就疯了,只要有人给口吃的,没脑子也能凑合活着——安东尼那小儿子看起来就挺健康。但血族特殊,他们一旦失去神智,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腐烂,这个种族好像一群寄生在尸体里的魂。
    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沉默们苦苦寻觅着保持理智的办法,反复失败、最后都绝望地走向家族宿命:升到二级,然后变成一具又一具气息驳杂的腐尸。
    这天赋物……怪物,是梵卓家一位药师的毕生心血。
    它叫“化身”,原料是十二具达到了二级标准的“寄生”腐尸,是一件只有“寄生”能用的天赋物。
    使用者用自己的“寄生”天赋寄生在这具化身里,将获得一个强横到金刚不坏的躯体,据说能扛住二级风暴,寄生成功后还能调用这十二具腐尸生前寄生过的任意天赋。
    只要使用者能在短时间内扛住拼接怪的精神污染。
    加百列没有“寄生”,但无法拒绝化身“漏电”。
    他感知到这东西来历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应对了。
    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他,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真实与幻觉同时炸裂,一起碎成了砂砾,不分彼此地混淆在一起。
    他从哪里诞生,邪神掌心……还是一个雪白的实验室?
    他是灾厄吗?
    灾厄为何有血肉之躯?
    他活着还是死了?在哪里?
    他……存在吗?
    加百列眼神骤然空洞,身形凝固,只有双手本能地抱紧怀里的……怀里的……
    怀里的什么?
    加百列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是件东西还是活的什么。无意识中,他弓起后背,像是要挡住整个混乱的世界,死死收紧双臂。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趁着所有人都被怪物镇住,从怪物身后飞掠而出。
    “寄生”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但并未选择正确的使用方式——他才不要亲自寄生其中。
    寄生进这种恐怖的天赋物里,哪怕只有一分钟,之后也百分之百会留下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这位姓“沉默”的先生惜命得很,才不肯为了区区几只野怪付出这么大代价。
    这黑眼睛野怪放的火实在邪门,一瞬间消耗了他两件天赋物护具,但显然难以为继。剩下几只不算什么,只有那个梵卓家的人造“容器”危险,正好能被“化身”克制。
    为了从那邪门的火里脱身,“寄生”忍痛将自己寄生的伪身推了出去。
    他寄生的伪身——那血族保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身材笔挺有型,“寄生”先生本人却要矮一个头还多,体型单薄得像未成年。他本可以轻易从那巨大怪物脚下溜走,连片叶子都不会惊动,然而一抬眼,“寄生”正好看到了那几只痴痴呆呆的小野怪。
    那一刻,方才的屈辱、此时的灼痛、让人不愿细数的天赋物损失、此前所有化为泡影的计划和努力全浮现在“寄生”心头。这条嫉妒之蛇刹那间被怨毒控制,獠牙从满是血泡的嘴唇上呲出,鬼使神差地,他朝离他最近的茉莉探出了手。
    打从业火焚起、怪物出没,小熊马克就想捂眼——他一直都这样,遇到可怕的事,就闭上眼埋起头,用想象力哄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比起去面对恐惧,他宁可死在自欺欺人里。
    可是驿站长临走的时候拍着他的头说:“有事喊我,要一直好好看着我,不然一眨眼错过,我可能就死了,我很容易死的。”
    马克当然知道,人是很容易死的,哪怕是比巨人还强壮的爸爸大哥、比老师还聪明的姐姐、跑起来比风还快的薮猫们……何况手心总是很凉的驿站长呢?
    小罴人在仓皇无措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除了“快跑”,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办。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
    是不是只要他“好好看着”,就不会再面临失去呢?
    马克其实不知道,但他太无助了。无助的人,随便在路边捡块路牌,也会迷信地将上面写的话奉为圭臬……而这种荒诞的迷信,有时甚至能战胜最深的恐惧。
    强撑着没有捂眼的小熊在别人都慌起来的时候,贯彻了驿站长的命令:有事喊他。
    “驿站长!”
    幼年罴人那带着胸腔共鸣的诡异奶音撞进了乌鸦耳朵。
    “驿站长……呜……驿站长……”
    软绵绵垂在一边的手忽然动了,一把抓住加百列的手臂。
    那几乎攥碎他骨头的怀抱倏地一松,一口气冲进乌鸦肺里,骤然恢复的痛觉险些碾碎他。乌鸦没敢大口喘气,勉强牵起加百列,拉向自己怀里的业火枪。
    那只铁牢般的手没有一点反抗,一拨就动,顺从地扣住业火枪。
    “天使长……”乌鸦喉咙被血堵住了,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可莫名的,加百列像是听见了,往他嘴边侧了侧头,像是要亲昵地讨一个亲吻。
    “……听见我在跟你祷告了吗?”
    “愤怒”的火会自动追逐黑暗生物,此时火仍在烧,乌鸦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寄生”所在。
    疯狂逃窜的吸血鬼突然一顿。
    乌鸦虚握住加百列持枪的手,闭眼瞄准。
    忘乎所以的吸血鬼掐住茉莉的脖子。
    已经没力气扣扳机的乌鸦轻轻按了一下加百列手指关节。
    神色狰狞的吸血鬼朝茉莉张开了嘴——
    “咻”!
    业火子弹径直穿透血族的脖颈,没入他身后的余烬中,又激起一簇火花。
    沉默……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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