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皇上下诏,罢了淮西、安黄两镇?”
    一名看起来二十大几岁的士子急匆匆走进西市的一间茶肆里,手里挥舞着一份春明外史,对久已等候的几名士子说道。这些士子多是外乡人,上一年落第后淹留长安,在商行或者官学里找份事做,准备来年的大考。这些有志从政的士子是最为关心时事的人,每天和同乡好友聚在一起吃茶交流信息,发表议论,成为他们开阔眼界,锤炼眼光的重要手段。这个茶肆因为其质朴而显得典雅,消费也不大,成为士子们的最爱。如今的长安,许多酒肆和茶肆、都形成了自己特定的服务群,如学子、商人、世家子弟等等,各有各偏好的地方。随着这个士子的到来,一天的时评又开始了。
    “浪仙,你才知道啊。”坐在里面的一个胖子笑道“你和韩侍郎来往密切,此事应该早就知道了罢?”
    韩侍郎就是韩愈,在李诵的刻意栽培下,韩愈现在在文坛的地位已经超越了权德舆,隐隐然有成为新的文宗的趋势,当然,才气和他仿佛的也有许多,比如武元衡、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可惜的是除了去年倒霉的白居易,其他几人这两年官越做越大,诗词歌赋倒是做的少了。只有韩愈,这些年官职屡变,但是始终在国子监和武学中兼着讲席,文章一点也没有少作。难能可贵的是,韩愈官做大了,脾气改变却没有多少,也没有忘本,前些年刚到国子监兼课的时候,已经是京兆少尹的韩愈还模仿国子监里不得志的博士的口吻写了一篇进学解,里面“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佳句几乎是一夜之间声满长安。听说连皇上都拍案叫绝,命人将这十四字镌刻在了御书房里。在国子监和武学,这十四字也被刻在了靠近大门的地方。韩愈也因此名气更加的大了。
    或许是当年三次落第、四次行卷不被接纳的经历太过惨痛吧,韩愈很喜欢提携后进,这几年被他推荐的人才大都得到任用。当年李太白写“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给喜欢举荐人才的韩朝宗(其实老雁一直认为李白这话说得很鬼很狡猾,能得到韩朝宗的赏识举荐,入仕的路就会顺畅许多,识韩朝宗就是想封万户侯的,李太白话讲得这么虚伪,怪不得韩朝宗不愿意举荐他。),现在许多士子则说“前有韩朝宗,后有韩文宗”直接把文宗的帽子给韩愈挂上,把他和韩朝宗相提并论
    听说这个叫“浪仙”的和韩愈过从甚密,茶肆里不少人的目光就如胶似漆的盯着这个士子不肯放松了。这个“浪仙”却不在意,坐在留给自己的位置上,捡起块茶食送到自己嘴里,道:
    “韩大人每日里忙于兵部公务,我也要自己谋生,已经有好几天不曾见到韩大人了。如果不是看报,哪里知道。况且就是见到韩大人,公务上的事情他也不会对我们讲,每日不过谈谈文章,顶多议论下朝政得失罢了。是吧,郑王孙?”
    这个话里的调侃意味让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一个二十岁上下面相奇特的年轻人脸上泛起一阵潮红,道:
    “贾兄,又调笑了。难道还要小弟把你骑驴冲撞韩大人仪仗的事再说一说么?”
    原来,这个叫“浪仙”的就是现在以“推敲”而名重长安的贾岛,浪仙是他的字。贾岛是范阳人,本来是个和尚,法号无本。本是根的意思,无本和尚果然没有慧根,他本来和一个族弟约定终身做和尚,结果十多年后,无本和尚还是蓄起了头发,还俗了。去年,也就是兴治元年,冬天,因为朝廷开始加大对寺庙的监管力度,本来就清苦的无本和尚日子过得更加不如意了,就恢复本名贾岛,还俗来到了长安。来到了长安的贾岛和佛门还是脱不了干系,一天,贾岛骑在驴上,正在想“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用“敲”好还是“推”好,毛驴就信步走到路中间,恰巧挡了因公外出的兵部侍郎韩愈的车驾。为着韦丹遇刺的事情,一定地位的大员身边都有金吾卫士,一见有人挡驾,而这个人还是一头短发的非主流模样,马上有两个力士上去,把还在发愣的贾岛从驴上提了下来,顺便给他推拿了几把,把贾岛的肋骨搓得咔吧咔吧响。觉得不对的韩愈一问,才知道小伙子在吟诗。对了脾气的韩愈下车走了两步,道:
    “‘敲’比‘推’好!”事实上两个字都能用,但是“敲”比“推”多了层声音,使得整首诗的意境活了起来。韩愈说罢问了贾岛的姓名住处,登车而去。第二天,就有人拿着韩愈的名刺请贾岛过府。几乎是一夜之间,满长安都知道了韩愈韩侍郎在大街上捡到了一个写诗写痴的傻小子,贾岛之名骤然响亮了起来,一个月之内,有三家报社要请他去主笔,让贾岛受宠若惊,最后还是韩愈把他推荐到了孟郊那里。从此以后,骑马骑驴骑骡子乃至步行冲撞高官车驾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那么宽阔的春明大街、朱雀大街上都能发生交通事故,让许多不厌其烦的官员对始作俑者韩愈侧目相向。
    而被贾岛称为“郑王孙”的这个鼻如悬胆的青年,虽然年轻,名声却在贾岛之上。这个人姓李名贺字长吉,是根正苗红的大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只是年深日久,家道中落而已。两三年前,李贺带着自己的诗稿去拜见韩愈,韩愈刚刚下班,疲惫不堪,命人暂且将他的诗稿收下,不想见他。李贺执意不肯离去,无奈韩愈只好草草翻了几下,结果大家肯定都知道了,李贺成功地凭借出众的才华在韩愈家里蹭到了晚饭,还拿到了韩家的vip会员卡。李贺一心想重振家声,于是选择了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少年成名,眼红妒忌的人太多,在李贺顺利通过河南府试,拿到“乡贡进士”资格后,就有他的竞争对手造谣诽谤,说李贺父亲名“晋肃”和进士考试的“进”谐音,如果参加考试就是冒了父讳,是大不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这时韩愈挺身而出,为李贺写了一篇讳辩,异常麻辣地讽刺道:老子叫“晋肃”儿子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老子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吗?可惜哪些害怕李贺阻挡自己或者自家子弟前程的人已久不依不饶,事情一直闹到皇上哪里。李诵一拍桌子指着某人大骂道:
    “朕这就下诏,把你家所有儿子的名字里都加一个‘仁’,让你家断子绝孙!”
    这当然只是李诵的意淫,作为皇帝,要注意自己的素质的。但是李诵火气确实很大。李诵对管着吏部的裴土自和管着礼部的于由页道:
    “进士考试本来是为了国家简拔人才,如今却有卑鄙小人为了一己私利,以诡辩混淆视听,二位爱卿管着吏部礼部,却在这个时候失声,不应当啊。”
    结果李贺顺利地得以参加进士科考试,但是这却也成了李贺的心里阴影。这件事情唯一的积极意义就是,让一直对现行科举制度不满的元首李诵和执政李吉甫找到了对已经变得畸形的进士考试开刀的借口。“跨马游街”“曲江宴饮”“雁塔题名”这些借以抬高进士科地位,来诱使“天下英雄尽入毂”的造势宣传手段被禁止了。一系列新的规定出台,比如参加进士考试年龄不得超过三十五岁(这样尹家老哥俩梧桐双凤的梦想就破灭了),比如必须有基层工作经验(嘿嘿嘿),一年录取人数也由三十人扩大到了五十人。同时,包括进士考试在内的其他选拔考试都开始施行糊名制“弥录誊封”也开始被提上台面。对应的吏部的铨选制度也作出了改变,考试内容开始更加倾向实际政务,尤其恶毒的是,李诵还针对进士们偏科的弱点,在试卷里加了数学题和推理题。总之是尽量减弱进士科的影响,做到真正以才取人,以德取人。这些制度不但对进士制度,就是对士族门阀都构成的打压。要知道,一科录取的进士,大都出身士族世家。李贺的存在,真正的实践了“自己一小步,大唐一大步。”
    还是回到这些人讨论的问题上来吧,在这些人中,官职最高的就是李贺了:九品奉礼郎,年龄最大的是贾岛,三十一岁,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满怀热情,满腔愤青,和当年的白居易、元稹一样。关于裁撤淮西、安黄两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待脸上的潮红退去,李贺就顺着贾岛的问话答道:
    “韩侍郎这几日确实比较忙。小弟前几天去看望他,他正为平淮西碑的事情烦神呢。”
    平淮西碑是韩愈奉皇命所写,为的是表彰平定淮西将士的功绩,立在蔡州北门之外,文章写得大气凛然,好评如潮,但是却引发了一场大官司。因为韩先生不知道写的时候是不是喝多了,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压缩了李愬的功绩,一个是把跟随李愬平叛的降将称之为“贼”前线将士极为不满,当时就有一名叫石孝忠的李愬部将要拆碑,被裴度拿下,但是裴度也上奏章言明了此事。领军淮西的是太子,大家都知道减少对李愬战功的渲染是为了突出太子,谁都不会傻到和太子抢功劳,所以称呼降将为“贼”这问题就被凸显了出来。这也是怪韩老夫子一根筋,认定了一日为贼,终身为贼,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影响了大唐文武官员的团结,不利于构建和谐大唐,所以,李诵只好下令找人再写一块碑,找到了武元衡的女婿段文昌来做这个事,这对段文昌和韩愈都是打击。韩愈是因为自己准文宗的威望受到了影响, 而段文昌是因为把自己的文章和韩愈的放在一起比,这不自己找不自在吗?
    顺着李贺的话,中心就转到了当事人身上。胖子刘叉道:
    “战事平息,虽然露布上冠冕堂皇,但是削弱申光蔡三州是势在必行,而安黄本是为防御蔡州而设,现在蔡州平定,裁撤两镇是应有之意,大家难道忘了西川平定后划出六州给东川的故事了吗?只是李凉公(李愬现在是凉国公了)和薛(平)大将军如何安置呢?”
    刘叉光听名字就很生猛,他年少时喜欢任侠,喝醉酒杀了人,逃往他乡,是一个鲁智深似的人物,不过后来逢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安稳下来。在逃亡生活中,刘叉反省了自己,重新给自己定位,开始折节读书,今年春天才到长安。众人里由于经历的关系,刘叉最为佩服李愬,一提到雪夜袭蔡州就手舞足蹈,投到韩愈身边也是想借着韩愈的推荐到李愬帐下效命,为此韩愈不是很喜欢他。现在这种状况,眼看韩愈是指望不得了,听他这么问,大家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都哄笑起来。刘叉道:
    “你们笑什么?老刘想投军怎么了?大丈夫生当如李凉公,提十万兵立不世功,正如长吉所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大好头颅,岂能碌碌无为中老去?”
    他说的正是众人所想的,只是大家除了李贺都是白身,如何知道朝廷的人事变动呢?都道:
    “等露布出来了,你不就知道了么?”
    只有李贺,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道:
    “明日我到衙署打听打听吧。”
    刘叉一听大喜,道:
    “还是李长吉快人快语,哥哥我先多谢你了。”
    李贺道:
    “休要这么说,打不打听得来还得另说呢。”
    天色将晚的时候,待众人走后,李贺从书囊里摸出一片树叶来,接着拿出一支笔来,在树叶上写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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