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太璞一气奔出十里,方才缓下脚步。这一番狂奔,初见长亭曝出狐尾的震惊渐次平静。那股天理难容,人情莫论的怒气,悠悠散去,一时之间,只觉心里空落。
    仔细想来,长亭并未做错什么。她家中确有狼妖滋扰,此事也未矫造欺瞒。勾留翁府多日,长亭种种心意,百般回护,旁人不知,石太璞如何不知。若有何妥,是她瞒了灵狐身份。
    他也不知为何,情愿为她找理由。心道:“若你是狐妖,难道又会四处叫喊?”长亭吞声滴泪的模样,像根小针,噗一下戳进他心里,倒痛得身子一抖。他忽然想到,她若是狐妖,只需了断往来便是,又何必丢她一人,在那深谷之中。若是再来了厉害十分的妖孽,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石太璞脚下不听话,便想回去。刚奔出两步,却又驻足。他与长亭,虽未挑明心意,两下里却都明了。儿女情长,不过求个结局。他很是知道,这一回去,再见到长亭,之后再也撕扯不开。
    他是出身终南山的修道捉妖之人,长亭是修行千载的六尾灵狐。他们之间那一道云泥鸿沟,寸步难行。别的不说,先是师尊那一关,便左右过不了。石太璞长叹一声,心道:“罢了,如此也好,相忘江湖,免得徒增烦恼。”
    他怏怏转身,一步一蹭,翁府自然是不用再去了,一时之间,却也无处可投。兜兜转转,天际发出一道鱼白,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左右无事,又懒去捉妖。石太璞便回了趟家。自打上了终南山,每年总要抽些时间回来,洒扫整顿一番,将那篱院小屋,整理得仿佛仍有生气。屋后一片竹林,有座小小坟包,合葬了父母,坟前石碑,满积落叶。石太璞伸手拂净,扯袖子揩了那石碑,悠悠一叹,蹲坐坟前,开口叫道:“爹!娘!”只觉满腔心思,却又无话可说。
    他坐在坟前,垂目见着脚上的鞋。鞋子针脚粗壮,与母亲手艺绝不可并论。自打父母离世,再无人替他做过鞋,他幼时那双鞋,穿得破旧了,仍是不舍得扔了,仔细藏在终南山卧房中。堂堂男子,又不能时常拿出细瞧,然而那鞋上密密针脚,印在心里,挥之难去。
    他原以为,这一世再难有人替自己做鞋。市集里的买卖,总不合穿,非得磨到脱了皮打了泡,才能妥帖合适。可长亭做得这双,当真好穿得紧。
    他不禁自言:“都说狐狸工媚术。莫不是这鞋子上,也施了媚术。”话一出口,当下即悔。他总不愿将那狐妖种种,与长亭联系一二。他瞧着石碑,心中默念,若与长亭厮守,不知娘会不会见怪。胡思乱想一会,提点丢开莫论。情感一事,切莫夸张投入,时日久长,自然风轻云淡。
    他起身回转,院里却站了个人,身影窈窕,正是葳蕤。
    葳蕤瞧他进来,欢喜道:“师哥,你果真在这里。”石太璞道:“你怎么找到这里?”葳蕤道:“在终南山时,师伯提过。”石太璞不答,抄了支竹帚,扫那地上落尘。葳蕤道:“昨夜出了何事?长亭姐姐重伤归来,把我们急坏了。”石太璞停手问道:“她回府了?可说了什么?”葳蕤摇头:“她只说被狼妖所伤,是师哥救了她。”石太璞应了一声,又开始扫地。
    葳蕤又道:“只是翁家真正可笑。只顾着长亭姐姐,却无人问一句师哥为何不曾一同回来。我却急得不行,去问长亭,她好像伤得挺重,不愿多说。我只得寻了出来,又不知去往何处,就想着来这里,左右碰碰运气。”石太璞道:“那么你运气不错。”
    葳蕤见他语气松动,心中欢喜:“师哥,昨夜出了何事,怎么不回翁府?”石太璞道:“那狼妖被我银箭所伤,捉妖之事已毕,还回去做什么?”葳蕤笑道:“真正如此。长亭姐姐家里也自平安无事。这一头事端放下,我们再去何处捉妖?”石太璞道:“你若要捉妖,只管自去。我要回终南山了。”
    葳蕤立时道:“我与你一同回去。”石太璞无可无不可。将那竹帚放了,道:“今晚在这暂歇一宿。”葳蕤听说,十分高兴。石太璞将屋中床铺让与她睡,自己仍去院中牵了绳子。
    眼看着到了正午,石太璞道:“此处距离市集不远,我去找些吃食。”葳蕤答应了。石太璞一人走入竹林,暑热天气,竹海飒然,清凉不过。石太璞一身热汗渐渐收了,身子困倦,又走了两步,找块大石,坐下歇息。
    人一静下来,心事便如波涌上。适才听葳蕤说了,长亭伤得重,也不知好些不曾。穿过山下市集,向东再行不远,便是翁府。以石太璞的脚程,去瞧一眼长亭并不为难。他心里左右度衡,一时想瞧一眼便走,一时又自警莫要跨出这一步。久久决断不了,忽觉腿边麻痒,却是只小兔,玉雪可爱,伸了对粉红前爪,扒在他腿上,玛瑙般的眼睛,圆溜溜瞪着他。
    石太璞动动腿,要赶它走。小兔岿然不动。石太璞道:“你可是兔妖?”那兔子哪里理他,仍是圆睁红眼,牢牢扑在他腿上。石太璞再抖抖腿,它仍是不动。石太璞不理它,它又将那一对小爪,在他裤上勉力抓挠。石太璞恼它烦人:“你再不走,烤了来吃!”兔儿眨巴眨巴眼睛,收回爪子,低了头仿佛思考,很是有趣。石太璞瞧它可爱,伸出一指,在它颈间缓缓一挠,兔子却伸出小爪,抱住石太璞手指不放。
    石太璞心里一动,悄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兔儿自然不答。石太璞犹豫半晌,又问道:“可是长亭?”此话一出口,他先自惊了一惊,只觉十足有病。好在四下无人,仍可假作无事。他向兔子凶道:“立时烤来吃了!”兔儿吃吓,噌一声跑了。石太璞有些失望,心间冒出些古怪念头,暗想:“都说妖物极擅幻形,她却不能幻只兔子模样吗?”呆呆瞧着兔子消失之所。
    他胡思乱想尚未了结,便听一人问了:“你可是找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石太璞急忙回头,果然瞧见长亭。她仍穿了白裙,依着竿碧竹,眼波幽幽,也瞧着他。两人相隔甚远,石太璞看不清她脸色,但觉她依竹而立,身子想来虚弱。他很想走近瞧瞧,双足却似生了根一般,钉在原地。
    长亭道:“你跟兔子说了什么?”石太璞道:“兔子可懂人话?我能和它说什么?”长亭道:“我明明听你说话,还听见我的名字。”石太璞脸上一热,扭过头去,僵问道:“你的伤好了?”长亭道:“勉力支撑,还能赶来。”石太璞道:“你怎知我在这里?”长亭微微一笑:“不是有你师妹吗?”石太璞淡淡道:“你伤得那么重,何苦跟着她走这一夜?”
    长亭不语,微微低头。石太璞道:“你走了一夜,又守了半日,就为了不言不语?”长亭道:“我若有话说,你可愿听?”石太璞咕噜一声:“又不知你要说什么。”长亭想一想,缓缓开口,只说:“我虽是灵狐,却无害人之心。”她低了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父母为妖所害,可我当真,从不曾害人性命。”
    石太璞不应。长亭又道:“若为了我是灵狐,那么你从此再不理睬,我心里,只觉得难受。”石太璞仍是不应。长亭眼中微微泛泪,勉强一笑:“你这番模样,可是厌憎我是狐族?”
    石太璞叹了一声,道:“你身上有伤,早些回去将养,别在此地延磨了。”长亭不答,过了半晌,又问:“那么我们今后,是再不能相见了?”石太璞道:“人妖殊途,相见争如不见。”
    长亭听了,心里便如被□□一把雪亮匕首,痛得难忍。一时着急,脱口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再三说了,从不曾害人性命,为何不能信我一遭?”石太璞冷哼一声:”妖类若是不害人性命,又要我这捉妖师何用?且不说我幼时亲历,自打下了终南山,每日瞧见的,碰到的,尽是妖孽祸人,平白取人性命,只为添些修行!你不曾害人,即便如此,你的家人同族呢,亦不害人性命?我若与你同路,来日眼睁睁瞧着他们害人,是要徇私不理,还是依例格杀?”他一气说完,只瞅着长亭身子微晃,仿佛便要倒下,不由放缓了语气:“劝你一句,与其来日苦恼,不如早些放开手罢。”
    长亭只觉他一字一句,尽是不情不愿。石太璞所言,长亭并非不懂得。她修炼千年,于这人间世道,见多了悲欢离合。人生苦短,经她冷眼旁观,更添唏嘘喟叹。所谓往事不究,未来不惑,长亭早已习惯了坦然当下。只是这一番道理,说出来本是不难,然而用道理说服感情,长亭却不情愿。她被那狼妖伤及真元,勉力撑一口气追到这里,只想着再作一番挽回,此时见他如此决绝,不由心如死灰。
    长亭揩去面上泪痕,向石太璞道:“你过来些,让我再瞧瞧你。”石太璞究竟于她有情,不忍伤她太过。听了这话,便举步上前,走到长亭跟前。方才瞧出她面色灰白,两片粉桃般的唇瓣,全无一丝血色。他心里涌起冲动,只想允她所思所求,且由她养好伤罢了。他方一动容,不妨长亭出手如电,刷得从他腰间抢出一枚银箭,她手上无力,攥着那箭微微发抖,箭头直指自己咽喉,颤声道:“如今我起个誓儿,从今往后,若是长亭伤及无辜,或是长亭家人同族,无故害人性命,反叫石太璞不得匡行正道,如有此事,便叫翁长亭,死在这银箭之下。”
    她慢慢说罢,已是泪水朦胧。石太璞脑子里轰然一声,一把扯过那银箭,长亭原本虚弱,被他扯得重重摔在地上。石太璞怒道:“你很想死在我的箭下吗?”长亭眼中哀婉之色,忽而转作凛寒,咬牙瞧他不语。石太璞心里紧了一紧,仍是恨声道:“你究竟不明白我的感受。”他说罢便行,或是防着长亭跟来,竟祭了身法,越空而去。他这一去,长亭便似脱力一般,再也支撑不起,颓然将倒之时,只听一人道:“姐姐伤重,如何却在这里。”
    这声音不用去瞧,也知是葳蕤。长亭无力答她,蛤见她自竹林中步出,似笑非笑,负手而来,走到近前,长叹一声:“姐姐适才与师哥所说之事,葳蕤听得分明。我师哥说得对,人妖殊途,此乃大是大非,可不能由你迷惑含糊。”她蹲下身子,迎上长亭双眸,一番自得之色,洋洋满面:“小妹术力虽浅,可以姐姐现下的模样,要取你性命,却也非难事。”她盈盈一笑,拾起石太璞抛于地上的银箭,把玩有时,道:“姐姐既然想死在我师哥银箭之下,小妹却有心成全。如此一来,师哥免了为难,姐姐免了情伤。”她将那箭儿指向长亭咽喉,忽而咯咯笑道:“只可怜姐姐千年的道行,却毁在此时。可见情之一字,岂止伤心,简直要命。”
    葳蕤手握银箭,又向前递了两寸,直贴上长亭喉间肌肤。她又道:“最后跟姐姐说一件事。我师伯,也就是师哥的师尊,早已将我许配与他。即便姐姐不是狐妖,我那师哥,也不会与姐姐一处。岂不闻,师命难违?”她一言即罢,双目寒光点点,手中发力,银箭便向长亭咽喉插去。
    长亭虽是伤重,毕竟六尾,如何闭目等死。只是葳蕤那一句“师命难违”,便似一记重拳,直打得她周身麻木,原本提起的一口真气,恍然散去,心中只道:“罢罢罢,前世冤孽,来世再赎罢。”
    她修颈微扬,闭目相迎,只等那银箭刺来,了却这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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