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刚至戌时,贾府内已是一片寂静,唯有秦环一人从厢房内走了出来,顺着那抄手游廊,绕过一处亭台走到了贾诚居住的院子里。门口值班的小厮一眼瞧见了秦环,没有禀报便将他引至了书房。
    秦环轻轻地叩门两下,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正待再叩,门却在此时无声地打开了,贾诚立于门内,脸上一如往昔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终于来了”。
    秦环略感意外:“大人,我……”
    贾诚未等秦环说完,便将他拉入门内,顺手把门关上:“进来再说。”
    书房虽大,却满室温暖,秦环心中焦虑,一进屋便觉得有些闷热,额上瞬间沁出汗来。
    “你有心事,”贾诚仔细打量着秦环,拉起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手怎么这么凉,我从未见你如此紧张过,这是为何?”
    秦环盯着贾诚:“今日阿谷来过府上,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
    “阿谷?那小子,”贾诚哼了一声,揶揄道,“当初我见他憨厚老实,也会些拳脚功夫,特意把他留在你身边供你使唤,你倒好,顺手人情便送给人家了。”
    “大人想让阿谷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秦环勉强一笑,心情略微轻松了些,接着便问道,“大人可知那科举弊案的进展情况?”
    贾诚凝视着秦环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透他的心思,片刻,他放下秦环的手,往书案走去:“此事一开始是有人举报,李太傅在早朝时提起,传言本经不起推敲,又无铁证,然而李太傅再三强调此事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且后来果真又有落榜试子联名上书,加之陛下对此次会试本就额外重视,于是便下旨要求彻查,刑部也不敢懈怠,将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贡士都列入了清查范围,如今据说果真查出了不少问题,已经抓了一批人关入刑部衙门,正在审查。”
    秦环缓缓道:“今科会元胡石也被抓了。”
    贾诚意味深长地瞥了秦环一眼:“你终于说到重点了。”
    秦环苦笑一声:“胡石是我的同窗好友,于我有恩,今日他有难,我怎能安安稳稳地坐视不管。”
    贾诚叹了一口气:“他是因何罪名被抓?”
    秦环摇头:“不清楚,他的人品我可以担保,他绝不可能舞弊,唯一能够被人拿来做文章的便是……他与主考官之一的甄大人是远房亲戚。”
    “哦?”贾诚蹙眉道,“有了这层关系,如果是有人刻意要陷害他,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是如此,他得罪过李太傅的儿子李会,李会对他恨之入骨,一直伺机报复,如今有这天赐良机,李会定会纠住不放,”秦环微微低下头,“其实……胡石与李会结下仇恨都是因为我,那李会对我出言不逊,说我与大人之间如何如何,胡石气不过,便动手打了李会……”
    “原来是这样,”贾诚的脸色瞬间一变,“那李会果然是愚不可及!李太傅为了一己私忿竟然公报私仇,他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
    秦环不再出声,胡石被抓事出突然,令他措手不及,现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胡石一切平安。
    贾诚见秦环面色苍白,想到他被李会欺负却有口难辩,心中顿生怜惜之情。他又走回秦环面前,揽住他的肩,柔声道:“明日早朝定会议起此事,到时候看看事态进展,我再见机行事,你不要过于担忧。”
    秦环抬头,眼中闪烁着点点欣喜和感激的光芒:“多谢大人!”
    贾诚心中一动,伸手轻抚秦环的脸庞:“他日我若有难,你也会为我如此忧心忡忡吗?”
    秦环见贾诚探究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饱含着期待、怜惜、爱恋……他不敢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连忙低头垂目,良久,待剧烈跳动的一颗心逐渐平复,才终于缓缓点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何苦说这种话。”
    “你最近也要小心,”贾诚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道:“此事你就不要出面了,你也是上榜的贡士,千万不要把自己也卷进去。”
    翌日,贾诚一如往常,星月未散便出门赶去上早朝,贾府的马车停在东长安门前,贾诚下车步行入内。
    近侍衙门的直房在端门内,此时时辰尚早,贾诚身旁跟了个提灯小厮,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抬头突见前方一片光亮,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带着好几个小厮迎面走了上来。
    那老者抬眼间便认出了贾诚,挥了挥手让小厮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与贾诚寒暄:“世侄来得真早啊!”
    贾诚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回道:“太傅大人不是比小侄到的更早吗?”
    李太傅摇头叹道:“政务繁忙,老夫夙兴夜寐,只恨自己这把老骨头不能时时刻刻为陛下分忧。”
    “太傅一片忠心,日月可昭,实乃我辈之楷模。”贾诚平视前方,顺口说道,“小侄自愧不如,还需向太傅大人多多学习。”
    “知涣要是如你这般懂事就好了,”李太傅叹息道,“你与他是同辈人,有机会也帮老夫好好劝劝他。”
    “令郎桀骜不驯,胆大包天,小侄与他从来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贾诚摇头一笑,“请恕小侄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等当着自己的面直言不讳之人,李太傅还是头一次碰上,纵使李会那小子再不争气,也轮不到外人来品评责备,李太傅咳嗽了一声,用犀利的目光盯着贾诚,半晌才道:“老夫回去定会好好教训那个不孝子,世侄,老夫先行一步。”
    贾诚退到一旁,微低着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等李太傅远去之后,他才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众臣子都在朝房内候着,待到寅交卯时,皇宫正门的五凤楼上,会有宦官敲钟打鼓,到时候百官候列于掖门前,钟鸣后方能开门而入。
    贾诚属武官,从右掖门入,站于御道右列,等乐起鸣鞭,皇帝御门安坐,行拜叩之礼后,这才开始众臣奏事。
    今日第一个出列上疏的便是刑部官员——奉旨彻查科举弊案的刑部尚书苏赫,他连夜审讯抓捕的数十位贡士,事无巨细悉究缘由,在上朝前已经整理好卷宗,就等此时汇报进展情况。
    “洛阳人氏陈璧,乡试时便借用其父的名号对考官威逼利诱,用尽手段通过乡试成为举人。今科会试,更是贿赂了几位同考官,考前就已经知道题目,先请人做好答卷背下,考试时再凭记忆默出,所以竟考取了第六名。”
    苏赫的话音刚落,一个站于御道左列中段的官员慌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嚎道:“陛下,微臣冤枉,犬子性子张扬,定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权贵,遭人陷害……”
    苏赫瞥了此人一眼,驳斥道:“陈大人就不要狡辩了,令郎已经全部招供了,而且所有的物证人证确凿,此案已是板上钉钉。”
    皇帝勃然大怒,不等陈易再做辩解,便唤来御前侍卫把他押了下去,而后冷冷地问道:“苏爱卿,那几个收受贿赂的同考官乃是何人?”
    苏赫不慌不忙地答道:“微臣书写了一份名单,请陛下过目。”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走下台阶,接过折子递呈给已经愠怒的皇帝。看后,皇帝更是气得当众摔下折子,一迭声地命令侍卫进殿拖走了好几位品阶较高的文官。
    苏赫弯腰捡起折子,顶着帝王的怒火,继续低头禀道:“凤阳人氏胡石,乃今科会元,据说此人文采斐然,才思敏捷,会试中做的答卷得到了所有考官的一致赞赏。但有试子举报,此人与主考官甄大人是叔侄关系,在考前曾登门拜访甄大人,两人关系密切,经微臣调查,此事属实。”
    此时,甄益终于按捺不住出了列,他接过苏赫的话,十分镇定地解释道:“微臣与胡石确实是远房叔侄,但多年从未有过来往,只是趁此次进京会试的机会,他才受其父之托与微臣取得联系,也只是登门拜访过一二次而已,自从微臣被任命为主考官后,为了避嫌,便刻意断了与他的来往。江南贡院人才济济,此子乡试也能位居榜首,说明他确实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望陛下明察,切勿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既令好人蒙冤,也使陛下错失一位贤才。”
    皇帝神色有些动摇,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说话,怎料许久不做声的李太傅却站了出来,大声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客客气气地一抬手:“先生请讲。”
    纵观朝野上下,唯有李太傅一人有此殊荣,无论何时都能得到天子的尊重。
    李太傅抬头望向皇帝:“大周自建朝以来,便有任官亲缘回避这一律令,皇室宗族也无一例外。甄大人是本朝老臣,深受陛下倚重,更应以身作则,谨言慎行,知道自己侄儿参加会试,便该主动请辞主考官一职。如今凤阳人胡石与甄大人的关系人尽皆知,臣以为,纵使此人清白无辜,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更是给了心怀不轨之人一个颠倒黑白的机会,朝廷的信誉不存,威望何在?”
    皇帝还没发话,甄益已经急得面红耳赤,望着李太傅激动道:“太傅大人言重了,待到案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既要严惩舞弊之人,也需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甄大人稍安勿躁,”李太傅摇摇头,进一步使出了杀手锏,“同考官在考前将试题泄露,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甄大人作为主考官也难辞其咎,理应一并押入刑部审查!”
    甄益刹时面如死灰,朝着皇帝跪下,匍匐不起:“陛下,微臣自以为是,管理失职,终至铸成大错,微臣知罪。”
    皇帝虽心有不忍,但甄益渎职属实,也不便当着众朝臣不给李太傅面子,便挥手道:“将甄益带去刑部隔离审查……苏赫!”
    苏赫连忙上前,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在三日之内将所有真相查明,三日之后朕将亲临刑部复审。”
    苏赫领旨:“谨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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