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河洛城。
    随着宝台山的草莽匪患摇身一变成为官府接纳的民团,这件事仿若就此风平浪静,朝野上下却氤氲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在去年之前,北燕对南齐一直具备战略上的优势,南齐淮州和靖州军只能坚守防线,无法逾越雷池一步。
    然而当景朝撤回大军,将重心转移到西边的赵国,只在河洛城留下数万兵力掌控局面之后,燕军的真实实力便逐渐暴露,惨败接踵而来。
    去年春天的淮州攻势,北燕东阳路损兵折将,后续更是被齐军戏耍于股掌之间,丢掉沫阳路近半疆土,陈景堂、张君嗣和陈孝宽等将帅接连被贬。
    到如今,两万余官军竟然连一群山贼都拿不下来,被迫要和对方媾和,虽说朝廷打着招安的名义,明眼人却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城中权贵并不知道七星军的底细,也不清楚大山里的地形纵横交错极其复杂,在他们眼中那只是山匪蟊贼而已,结果官军近乎溃败,可见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
    如果景军还在,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或许在南齐官民看来,这样的想法过于荒唐,然而在有心人的鼓动之下,此说在河洛城内大行其道。
    官军战力低下、朝廷官员昏庸、乃至天子醉生梦死不理朝政,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
    至于这两年的惨败中景军亦有参与,这种事却被街头巷尾传播谣言的闲散汉子刻意忽略。
    仿佛只要投入北边景朝的怀抱,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如斯暗流汹涌之中,有人为景朝皇帝鼓瑟吹笙,有人游移不定暗中观望,也有人空有一腔抱负却只能徒唤奈何。
    当然,乱世之中总不会缺少先走一步的人。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清香袅袅,虽是十月中旬,此间依然温暖如春。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那个陆沉。”
    王安幽幽开口,面上泛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他自然属于先走一步的那个人,陆沉还在宝台山里练兵的时候,他便准备向南齐释放善意,做好了及时转向的准备。
    然而先走一步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他本以为那张东阳路的地形图送过去后,肯定会被萧望之视若珍宝,王陆两家联姻之举顺利成行,并且王家能得到很多的好处,继而与南边达成更多合作。
    谁成想萧望之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王骏送来的密信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
    坐在他对面的亲兄长王承皱眉道:“这是陆沉的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萧望之在故意拿捏我们,陆沉不过是个幌子。”
    虽说若无意外的话,那个名叫陆沉的南齐武勋将成为他的女婿,而且他此前已经打探过此人的生平,王承仍然不觉得对方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直接决断如此重要的事情。
    王安起身为他添茶,这座厅里除了他们兄弟二人,便只有坐在下首安静听着的王初珑,丫鬟仆人尽皆被屏退,外面还有族中心腹高手把守,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清澈的茶水汨汨流动,王安把壶返身,淡淡道:“兄长对南边的局势还是不够了解。从去年陆沉忽然崛起开始,萧望之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明显与众不同,我怀疑这和陆沉的父亲陆通有关。当然,陆沉现在已经逐渐摆脱其父的庇护,无论是去年的数场大战,还是今年他在宝台山里的所作所为,都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王承轻叹道:“他年纪轻轻却这般难缠,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啊。”
    或许是对陆沉太忠心的缘故,王骏在转述的时候没有做任何润色,将陆沉的原话一字不差地送到北边。
    王安位高权重,王承乃是文坛大家,两人在北地皆有很高的名望,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王安心里确实有些郁闷,不过他历来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闻言便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足为奇,兄长何必介怀?”
    “我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王承笑着打个哈哈,状若无意地看了王初珑一眼,见她面色依旧恬静,这才放下心来。
    王安微微一笑,缓缓道:“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他的能力越强,便说明我们这一步走下去成功的可能越大。若是那种沉不住气或者见猎心喜的性子,将来必定会坏事。”
    王承对此颇为认可,不过他心里藏着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此刻便顺势问道:“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何要走出这一步?”
    燕军不是南齐边军的对手,这一点在去年便得到证明,但是景朝主力一直没有出手,这同样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等景朝完成对赵国的吞并,他们便可腾出手收拾南边。
    在王承乃至这座河洛城里大部分权贵看来,南齐绝对无法抗衡景朝,河洛城也许很快就会换一个真正的主人,届时王家继续做景朝的座上宾有何不可?
    故而王安决意转向让王承始终看不明白。
    王安稍稍思忖,不疾不徐地说道:“主要有三点缘由。其一,南齐比我想象得更加坚韧,李端在那般被动的局面下居然能够稳住边军的实力,还能推动江北四军的增设,从这看来大有可为。南齐边军的实力也比我的推断更强,萧望之和厉天润这对名帅自不必提,像陆沉这样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也算得上名将种子。”
    王承信服地点点头。
    坐在下首的王初珑微微抬头,目光中显露几分好奇之色。
    王安继续说道:“其二,景朝这些年推行暗中同化之道,的确有很多踏入官场和军队的年轻人对景朝心生向往,可是从民间的反应来看,北地百姓纵然对齐国没有好感,可同样不喜景朝。另外一点,难道兄长你没有发现,如今景军的实力下降得有些多,不复十五年前的天下无敌?”
    王承微微皱眉道:“可是从北边的战事来看,景军的攻势几近于摧枯拉朽,赵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最多只要半年的时间,景军便可平定赵国全境。”
    “赵国在十四年前便被景军吓破了胆子,撑到如今不过是景帝故意留着而已。”
    王安一语道破真相,旋即感慨道:“这也是我想说的第三个原因,景朝皇帝的野心太大了。当年攻陷河洛城后,对于景朝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占据江北大地,但景帝不止想要这么多的领土。他扶持咱们这个小朝廷,又默许赵国苟延残喘,无非是想让景廉族人抓紧时间生儿育女,做好一统天下的准备。”
    他竖起四根手指,继续说道:“十多年里,景廉族增加了四十多万户。这看起来很不错,但是仍然无法撑起景帝的野心。我这些年旁观景朝行事,大致摸清楚景帝的想法,他准备先取赵国再取代国,然后大军三路南下,将咱们燕朝的江北之地收入囊中。再之后,便是西取沙州七部,东进淮州一地,最后解决南齐一统天下。”
    王承颔首道:“所以你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实际?”
    “是的。”
    王安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又稍稍调整坐姿,缓缓道:“摊子铺得太大,景朝内部肯定会出问题。这次他们吞并赵国易如反掌,接下来攻略西北的代国必然会碰上一颗硬钉子。对于一直走在扩张路上的景廉族而言,持续不断的胜利自然可以维持他们广袤的疆域,可若是在某个环节被卡住,这个庞大而又脆弱的帝国极有可能会分崩离析。”
    王承悠悠一叹,感慨道:“听伱这般分析,我才知道盛极必衰四字并非虚言,难得的是你能看透个中关节。”
    这句话让王安神情一黯,语调略显萧索:“兄长,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终究没有那个魄力弄潮而上。如今只能谋求他人的接纳,当年也是因为顾虑到家族的兴衰才投靠景朝。世人都说高门大族富贵至极,他们却不知这高高的院墙里面,早已是腐朽不堪的味道。”
    王承定定地看着他,叹道:“其实这才是你想改弦更张的真正原因?”
    “算是吧。”
    王安自嘲一笑,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可以一时忍辱负重委身于敌,却不能死心塌地去做异族的狗,不然将来青史之上,史家会如何落笔?愚弟既然从先父手中接过这等家业,当年为了保全阖族不得不低头,如今总得抓住最后的机会。”
    “可我始终觉得,南齐未必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王承轻捻短须,喟然道:“虽说南齐边军日益强大,可是你我皆知,南齐朝堂的情况比这河洛城里好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王安眼中泛起一抹疲惫之色,缓慢地说道:“锦上添花人人可为,雪中送炭才有分量。”
    王承点点头,问道:“那你是准备出手了?”
    王安应道:“对于萧望之和厉天润来说,北伐第一战至关重要。既然陆沉已经亮明态度,想来这也是萧望之的看法,那我们便助其一臂之力。东阳路卡在淮州军北上的必经之道上,只有帮助他们攻取东阳路,将来我们才有坐下来谈的资格。”
    王承并没有询问如何做,翟林王氏虽然不具备和朝廷公然叫板的能力,在一个小小的东阳路落子却也不难。
    “另外一件事。”王安眉头微拧,沉声道:“这一步走下去便不能回头,我们王家需要派一人南下,负责居中联络,同时还可以临机决断。将来若是事事都要依靠往来传递消息,不仅费时费力,还有可能贻误大事。”
    王承闻言便陷入沉思之中。
    这个人选必须是在王家的核心圈子之内,同时又得具备相当出色的能力,还需要得到南边那些人尤其是陆沉的信任。
    王骏终究是偏支子弟,而且远迁多年和王家本宗早已断了关联,对北地的事情并不了解,王安也很难真的信任这个被陆沉收入麾下的晚辈。
    便在兄弟二人思考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叔父,爹爹,让我去吧。”
    王初珑缓缓起身,面容恬静,语调轻柔却又坚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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