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身为一国宰执,又是这世上最顶端的门阀之一的家主,当着天子和满朝大臣的面肆意吹捧景军,顺带着拍了一记庆聿怀瑾的马屁,按理来说应该会惹来无数冷眼,实际情况却不然。
    或许常人难以置信,此刻的太极殿内有不少人心怀嫉妒。
    他们嫉妒王安比自己快了一步,抢在所有人面前露骨地向景朝郡主表明忠心。
    于是当那道冷漠的声音说完之后,那些人觉得无比刺耳,纷纷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正是次相虞荩臣。
    王安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虞荩臣那张铁青的脸。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虞相此言何意?”
    虞荩臣冷声道:“下官说得很清楚了。”
    王安淡淡道:“看来虞相对本官的偏见很深,认为本官方才所言是在罔顾事实胡乱吹捧。也罢,今日当着陛下、永平郡主和满朝同僚的面,本官想反问虞相一句,如今淮州大军就在城外,虞相是否愿意出城走一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敌军,以免黎民百姓遭受战争的摧残?”
    虞荩臣微微皱眉,应道:“王相何必强词夺理?下官身为文臣不谙军事,自然没有谈笑间退敌的能力,但是这和方才王相的言论没有丝毫关联。”
    王安道:“有没有能力和敢不敢做同样是两回事。”
    被他这般一激,虞荩臣当即凛然道:“下官有何不敢?如果朝廷需要,下官稍后便可出城面见齐军主将,尽量说服他退兵,虽死亦无悔矣!”
    群臣神色各异。
    两位宰相当朝对峙,并且次相公然表明死志,这在燕国的朝堂上极其罕见,以往从未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龙椅之上,张璨神情复杂地望着两人,没有立刻出言打圆场。
    王安依旧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虞相莫要误会,本官并非是要逼你去死。从你方才之言可知,面对城外敌军的来者不善,我等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依靠守军挡住敌人。如今城内除了皇城的禁卫军,守城主力便是景朝大军。”
    虞荩臣目光冷峻,他已经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王安朝他走近一步,沉声道:“景军保护的不止是他们自身,还有城内无数黎民百姓,还有陛下和你我等臣工。虞相乃是文人之骨,自然看不惯本官对景军和永平郡主的感激之情,可是虞相莫要忘记,如果不是景军挡住敌人,此刻伱的首级已经被南齐军汉悬挂在城墙上!”
    此言一出,虞荩臣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
    百官思索着王安这番话,有人不禁暗中感慨,难怪人家能成为翟林王氏的家主,又摇身一变登堂入室,一跃而居宰相之位。
    普通人面对虞荩臣那番火辣辣的讽刺,即便没有当众失态,也会羞愧难当不敢再言,然而王安三言两语便抓住问题的本质,不仅轻易化解虞荩臣的诘难,还将对方逼到了墙角。
    此中关键便在于,燕军这两年面对南齐边军的战绩简直不堪入目,景军虽然也败过数次,但至少他们还拥有直面对方的勇气,只能依靠他们守住河洛城。
    张璨见虞荩臣气势陡然弱下去,神情渐转漠然,依然没有插话。
    庆聿怀瑾环视众人,缓缓道:“王相言重了,想来虞相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而已。陛下,各位大人,景燕乃是和睦邻邦,十余年来互助互利,倒也不必区分得太过清楚。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安心,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景朝大军也将保证城防无忧。最多十天之内,我的兄长便会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届时南齐边军若未撤兵,他们便再也走不了。”
    这番话包含的信息很多,文武百官不由得细细思忖。
    首先自然是庆聿忠望的行踪,直到此刻仍然有很多人不清楚他和景朝骑兵的去向,不过在庆聿怀瑾表态后,他们心中的巨石便平稳落地。
    十天之内,南齐淮州军不可能攻破河洛,毕竟十多年前处于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等庆聿忠望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局势必然逆转。
    另外一点,殿内朝臣注意到庆聿怀瑾那句“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有人的眼神猛地一亮。
    在今日这样一个百官齐聚的场合,庆聿怀瑾这句话几乎等于明示。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景朝就会踏出那一步。
    王安心里如明镜一般,悄然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继续拱火道:“郡主殿下和景朝铁骑坐镇河洛,想必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危局。陛下,臣之拙见,我朝理应犒赏景朝大军,以壮其行!”
    没人知道张璨此刻的心思,其实一直到今天朝会召开之前,他依然怀有一丝幻想。
    朝中大臣畏惧或者亲近景朝,于他而言不是不能接受,他只希望这些人屁股不要坐得那么歪,心里仍然留存几分燕国臣子的责任感。
    然而从始至终,他看见的是大部分人对庆聿怀瑾极其敬畏的态度,压根懒得顾及他这个天子的存在。就像过往这几年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摆设,以及替他们遮挡丑事的替罪羊。
    虞荩臣挺身而出的时候,张璨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他既希望大部分朝臣如虞荩臣那般,对王安谄媚的姿态加以批驳,又不想看到这一幕的出现,因为那会动摇他的决心。
    个中滋味,难以诉说。
    此刻听到王安愈发露骨的言辞,张璨反而冷静下来,不急不缓地说道:“王相所言,亦是朕的想法。这两年边疆战事不利,南齐愈发得寸进尺,所幸有景朝大军襄助扶持,如今更是要仰仗他们守住河洛。故此朕早先便说过,不能亏待拼死作战的景军将士们。”
    王安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讶异,天子这种态度似乎不符合他掌握的情报,难道这两天他突然变了性子?
    不过张璨后面的话让王安放下心来,只听天子继续说道:“众位卿家,朕已经让李福清统计了宫中府库,目前尚有存银七万两。朕决定拿出其中的五万两,分发给守城的将士们,以此鼓舞军心士气。”
    太极殿内陡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在她身后的萧军等人似乎笑意难忍。
    一国天子,宫中府库竟然只有七万两银子,说不定这还是京山张家的体己钱,足以说明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压根没有将天子当回事。
    人群之中,户部尚书悄然缩了缩脖子,尽量躲在他人身后。
    其实他心里有些憋屈,虽然他是户部尚书,可朝廷赋税根本没有经过他的手,尽皆是首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遵照景朝权贵的指示进行分配。
    然而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将天子逼到这个份上,传出去委实丢人现眼。
    人活于世,终究要讲究体面。
    张璨似乎没有察觉到大殿内尴尬的氛围,不解地问道:“莫非众位卿家不赞同朕的想法?”
    王安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摸不清楚天子的意图,在得到庆聿怀瑾的眼神示意后,他便微微躬身说道:“陛下宽厚爱民,臣不及也。”
    张璨忽然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变得顺眼起来,于是顺势微笑道:“朕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银子,只能给爱卿们做出一个表率。今日朝会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去整理家财,拿出七成上交朝廷,然后再交给永平郡主作为劳军之用。”
    王安怔住,其他人莫不如是。
    张璨却仿佛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多么荒唐,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等庆聿世子率军回到河洛,朕打算请他担任议政大臣之职,同时兼任监国之位。不瞒众位卿家,朕近来感觉到精力每况愈下,委实无力打理朝政。既然尔等都认可景朝大军的实力,朕便想将军国大权交予庆聿世子。永平郡主,还请你替朕在世子面前美言几句,万万不要推辞。”
    庆聿怀瑾还未开口,虞荩臣再度站出来,只见这位次相眼含热泪,惶然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张璨却没有理他,缓缓站起身说道:“朕还想到一件事,景军将士远离家乡孤苦煎熬,如此怎能用心于战事?朕决定,从宫中选出嫔妃百人送入景军军营,众位卿家亦不可落后,每家至少要出十名年龄合适的女子,一起送给景军将士,帮助他们在此地成家。”
    此言一出,满殿朝臣呆若木鸡。
    纵然绝大多数人都对景燕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是名义上燕国并非景朝的辖地,充其量只能算作附庸。
    王安望着天子的面庞,心中悄然一叹。
    虞荩臣身体颤抖难止,一字字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方才所言!”
    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虽然他们至今不知道张璨为何突然发疯,但是那几条命令太过耸人听闻。
    莫说形成圣旨下发,只要泄露出去,今天殿中所有人都会沦为史书上的笑柄。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人甚至跪下磕头,只求张璨收回那些骇人的言辞。
    “够了!”
    张璨一声厉喝,虽说中气不足,此刻却显出几分威势。
    他环视群臣,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幽幽道:“你们不是一直期盼成为景朝的臣子么?”
    “这么多年,朕一直等你们开口,然而朕始终没有等到。既然如此,朕只好替你们说出来。”
    “让景人执掌大权,一言可定你们的生死。”
    “将你们的万贯家财和妻子女儿送给景军,这样他们才会保护你们。”
    “明明这都是你们无比热切的期望,为何朕帮你们做了,你们要摆出这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呢?”
    “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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