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从永嘉城一路往西,经过庐陵驿,沿着官道横穿贺州与湖州,便可进入卢州地界。
    再往西,便是大齐如今的西境边陲成州。
    单论疆土面积,成州在江南十三州中位列第一,但无论是人丁数量还是富庶程度,成州都远远比不上淮州,更无法和围绕着永嘉城的忻州等地相比。
    在元嘉之变以前,成州在大齐的地位趋向于无足轻重,因为那时候沙州七部还是大齐的忠心附庸,成州不存在边防隐忧。
    后来随着八千土兵葬送在燕子岭,沙州七部的立场随之改变,成州西境登时变得岌岌可危,大齐不得不在此处设立都督府,以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支军队,将近五万人的兵力守护漫长边境。
    李端登基之后多次往沙州派遣使臣,只为修复两边的关系,然而始终没有取得进展。
    直到侯玉案爆发,陆沉与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建立交情,这桩延续十九年的恩怨才有了化解的希望。
    自十月二日启程,陆沉和林溪及数百名护卫一人三马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五天时间便赶到卢州境内,随即林溪带着七星帮的兄弟们渡江北上,陆沉则与等候在此的大部队汇合。
    成州已然在望。
    数日过后,青江府城东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以成州刺史曲公则和成州代都督童世元为首,两府文武官员齐至,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巡边钦差、山阳侯、军务大臣兼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
    对于那位年少显贵、据说极得天子宠信的钦差大人,成州各级官员无不好奇,很想当面看一看对方究竟是怎样的英雄人物,但是两位军政大员的心情显然不太愉快。
    曲公则倒还好,他和侯玉案没有多少关联,毕竟侯玉专理军务,不需要收买他这个成州刺史,顶多就是偶尔给他一些好处。
    如今侯玉事败遭殃,曲公则当然会推得一干二净。
    暂代都督一职的童世元难掩沉郁之色,若说对侯玉做的事情完全不知情,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这几个月他一直惶恐不安,生怕睁开眼就看到缉拿自己返京问罪的圣旨,织经司大批密探抵达成州之后,他心中的恐慌程度达到一个顶点。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不光织经司的人没有在成州境内大肆抓捕犯官,朝廷更像是彻底忘记西陲之地,既没有扶正童世元的都督之位,也没有雷霆震怒大动干戈。
    童世元不敢去找织经司的人打探消息,这段时间过得无比煎熬。
    直到陆沉平定京城叛乱、即将来到成州代天子巡查边境的消息传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便是引颈待戮的解脱。
    虽然这般想,可他心中未必没有一丝希冀。
    曲公则转头看着这位代都督的脸色,轻声宽慰道:“童兄,不必太过忧虑。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侯玉并未胡乱攀咬,朝廷不会大肆株连,毕竟成州政局的稳定非常重要。”
    童世元轻叹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一定要让山阳侯领兵巡边?你我皆知,和江北边防相比,成州面对的敌人不算强大。虽然我们拿沙州人没有办法,他们想要越过云岭大举进攻也很困难。”
    曲公则微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侯玉被夺爵流放,是陛下卖了沙州七部一个面子,否则此事压根不会闹大。侯玉纵然有很多错处,他杀的可是沙州人又非大齐子民。陛下是想借此机会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如此大事当然要派一個得力重臣主持,还有谁比山阳侯更加合适?”
    童世元闻言沉默片刻,勉强笑道:“但愿如曲兄所言。”
    曲公则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洒然道:“童兄放心便是,这位陆侯爷抵达之后,咱们只将他当做祖宗一样供着。无论要金银财宝还是美女佳人,咱们把他伺候舒服了,还怕朝廷将来会揪着不放?”
    童世元双眼一亮,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便在这时,前方数骑飞奔而至,高声道:“禀大人,钦差仪仗已到五里之外。”
    两位大员对视一眼,连忙整理衣冠,带着上百名各级官员,浩浩荡荡地向东边迎去。
    约莫一炷香过后,象征着朝廷威严的钦差旗牌映入众人眼帘,官道上则是甲胄鲜明、军容严整的万余京军。
    当这支延绵的队伍停下之后,曲公则和童世元快步上前,齐声恭迎钦差。
    一片肃静之中,一名戎装男子出现在队伍前方,向曲童二人说道:“末将金吾大营镇威军副指挥使刘隐,见过曲刺史、童都督。”
    曲公则微微一怔,虽然对面这位名叫刘隐的武将很年轻,但他依旧不敢大意,赔笑问道:“敢问刘指挥,钦差大人何在?”
    刘隐淡然道:“好教刺史大人知晓,侯爷有要事要办,因此暂时不来青江城。他托末将转告二位大人,专心打理各自政务为要,不必记挂他的行踪。另外,侯爷先前派人让刺史大人在青江城外准备一处营地,方便京军将士驻扎,不知可有办妥?”
    曲公则心里有些憋屈,面上不敢表露,点头道:“回侯爷的话,此事已经办妥,一应粮草物资也已齐备。”
    “有劳刺史大人。”
    刘隐拱手一礼,又对童世元说道:“童都督,侯爷请你办一件事。”
    童世元略显紧张地说道:“请示下。”
    刘隐道:“侯爷希望大都督能在三天之内,将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军的名册、校尉及以上将官的详细履历准备好,务必要杜绝吃空饷的名额。侯爷还说,大都督若能将此事办好,可以记为一功。”
    童世元心中一紧,应道:“末将必定办妥。”
    片刻之后,钦差仪仗和万余京军在成州官员的引领下,直接开赴提前备好的城外营地。
    童世元没有去理会不远处那些茫然无措的下属,轻声苦笑道:“这算什么?下马威?”
    曲公则凝眸远眺,摇头道:“童兄多心了,依我看来,这位钦差大人确实是干实事的风格,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和赏识他。”
    童世元心中忽地跳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看向遥远的西方,喃喃道:“你是说……”
    曲公则正色道:“我猜,山阳侯现在应该在云岭附近。童兄,莫要多想,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就行,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可以算计和敷衍的对象。”
    童世元轻声一叹,神情复杂地点头。
    ……
    山色无定姿,如烟复如黛。
    青江府往西七十余里,乃是隔开大齐和沙州七部的云岭。
    这里不是淮州西边双峰山脉那样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而是从北到南绵延起伏数百里、由无数矮山缓坡构成的天然屏障。
    云岭之中道路逼仄复杂,旅人通过没有问题,却无法供大军长驱直入。
    深秋时节,这里依然草木葱葱,满眼青苍叠翠。
    一支骑兵出现在云岭东麓,为首者正是陆沉麾下的勇将叶继堂。
    将士们就地歇息,一名校尉来到叶继堂身边低声问道:“都尉,咱家侯爷真的去了山上?咱们要不要上去护卫?”
    叶继堂啃着干粮,面色沉静地说道:“侯爷身边有亲兵,再者他今天要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不方便带着太多人,咱们在这里安心等待便是。”
    校尉点头应下。
    叶继堂口中的客人便是沙州雅隆部头人的长女,洛九九。
    一袭红衣身姿矫健地登上高百余丈的山顶,望着那抹站在一块平坦光滑的巨石上欣赏风景的身影,她不禁悄悄放轻了脚步。
    林木之间,秦子龙看着这一幕,转头对其他亲兵说道:“好了,再散开一些,盯着外面就行。”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洛九九距离那抹身影越来越近,就在她准备喊一声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洛姑娘,我跋山涉水两千余里来到这里,你打算先吓我一个半死?”
    陆沉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洛九九看似有些沮丧,眸中却泛起灿烂的神采,像模像样地福礼道:“洛九九参见陆侯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学得还挺像。”
    洛九九也笑了起来,微微挑眉道:“那是,本姑娘聪明得很。”
    山风清爽,女子眉目如画,韵致天成,仿若与这边境雄阔疏朗的天地融为一体,格外潇洒恣意。
    如此神态,与她在永嘉城的表现截然不同。
    陆沉颔首道:“看出来了,洛姑娘天资聪颖,非我辈俗人可以比拟。”
    “几个月没见,你居然变了。”
    洛九九轻轻一跃登上巨石,笑道:“在齐国京城的时候,你虽然年纪轻轻,却和齐国朝廷那些老官儿无甚区别,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城府深沉。今日一见,才知道你也会开玩笑。”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在你看来,哪种形态更好?”
    洛九九道:“当然是现在!对了,伱应该才刚到成州吧?怎么这么着急与我相见,难道是想念本姑娘了?”
    陆沉听闻此言,不由得暗中感慨环境对人的影响真大,今天的洛九九与那身红衣相得益彰。
    他没有趁势口花花占便宜,温言道:“洛姑娘应该知道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洛九九当然知道,她很清楚陆沉的身份和地位,齐国皇帝特意让他来成州,显然是希望他能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
    一念及此,方才爽朗明丽的洛九九眉尖微蹙,望着眼前壮阔的天地,轻轻叹了一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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