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火烧毁的偏殿就在不久前才让唐门布置了不少精巧的机关, 谁想到防得住人, 却防不了火。这么一烧,偏殿里所有的东西都烧了个精光,包括五公主的尸首。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 心中大存侥幸。因为送到宫中去的那副棺木里装的,并不是真正的五公主, 而是经由马夫老李易容之后的死刑犯。当初杞皇要求秘部将五公主的尸首运送到皇宫,安锦便已多留了个心思, 将真正的五公主棺木藏了起来。
    放在皇宫果然比不上秘部安全, 人多手杂事儿多,还没到天干物燥的时节呢,这就失了火。我松了口气, 顺便替唐惟这些日子以来辛苦设计的机关可惜了一番。
    安锦却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苦笑道:“你当真以为是单纯的失火?”
    我心头一紧,像突然被绷直的弦。难不成这火还是有人故意让它烧起来的?谁会费那么大心思非要让五公主尸骨无存?
    “苏家?”我恍然。“是苏家动了手脚?”
    “说对了一半。”安锦虽然看上去心境不佳, 却仍没忘记给我一个微笑。“失火的当晚, 曾有刺客闯了进去。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应该是刺客无意中触发了偏殿中的机关,才导致偏殿失火。否则普通的失火,绝没有可能烧得这么快。”
    “那个刺客是苏家的人?”我急切地问。“抓到了么?”
    安锦摇头。“逃了。”
    “等等。”我像走进一片迷雾,正试图从迷雾中找到线索。“你是说导致失火的原因是机关?陛下为何要让唐惟设计这样一个触发后会烧毁偏殿的机关?”
    安锦敛去笑意, 直直地注视着我。“对陛下而言,与其让五公主的尸首落在其他人的手里,不如毁了。”
    我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安锦说得对, 在陛下眼中,与其让五公主成为杞国的威胁,不如让她从这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而苏家的人会夜闯偏殿,一定是因为听说了偏殿中可能藏了五公主的棺木。他们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偏殿的机关烧了整片宫殿,却没能困住一个刺客,反而让他逃了,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整件事还存在许多疑问和不对劲的地方。我感觉到了,思维却慢了半拍,迟迟难以理顺。而安锦显然已经对整个前因后果有了很明确的认知。
    “你的感觉没错。”安锦颔首,眼神中带着鼓励。“别放过每一丝线索,想想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苏家,陛下,还有偏殿,那个刺客。别急,一样一样来,先从苏家得到消息开始想。”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早已将真相说了出来,而现在他却只给了我一些提示,要让我自己进行分析推断。我觉得他最近似乎一直在刻意地让我独自思考,鼓励我独自对情况进行分析判断而不再依赖他。也许是因为我加入了秘部的原因?
    我沉下心,开始仔细理清思路进行推论。苏家丢失了五公主的尸首,正在疑惑惶恐之间,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是宫中正秘密为某座偏殿设计机关。
    从最后他们派出一名刺客的结果来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们知道了偏殿里装的是五公主,想让刺客把尸首偷回去;第二种,他们并不能确定偏殿里的是不是五公主,想让刺客进行确认。
    第一种稍加思考便能排除。如果苏家知道了是五公主,就算他们再急,也不至于只派一个刺客,这样冒失地进偏殿偷。且不说这成功率太低,就算真被他们偷走,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若说之前杀死五公主是为了挑拨两国关系,如今南瑞使者已走,他们拿到尸首又能如何?
    所以只能是第二种。他们还不能确定那里头的是不是五公主,所以派刺客潜入进行确认。谁知道刺客触碰到了机关,引发大火。
    机关中的大火烧了整个偏殿,却给刺客留了生门逃了出去。出现这样的失误实在不大像唐门的作风,而就算刺客逃出偏殿,也不该会从已被惊动的皇宫御卫手里逃脱才对。
    只有一个解释:这名刺客,是被故意放走的。能做主让唐惟留下生门,让御卫放走刺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陛下。
    那么这名刺客究竟有没有看见公主的脸以确认其身份呢?
    我认为一定已经看见了。否则放走这名刺客没有任何意义。这么说,当今陛下放走刺客,是为了让他回去向苏家报信?
    我想自己此刻的脸想必是忽红忽白精彩至极。“这就是陛下对苏家的‘另有安排’?”
    安锦舒了口气。“不错,甚至连苏家所得到关于偏殿的消息,多半也是陛下故意让人放出去的。”
    刺客确认偏殿中安放的的确是五公主,苏家也就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已经败露,陛下对付他们是迟早的事。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不怕苏家来个破釜沉舟,垂死反扑么?”
    “苏家再横,这儿毕竟是杞国的地方,他们斗不过当今天子的。”安锦意味深长地翻开一本兵法书,指着其中的一条给我看。
    走为上策。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陛下想逼苏家潜逃?”
    “不错。苏家是西凉的暗探,这么一逃,必然是回西凉国向颜或复命。”
    “可是――这不是放虎归山?”
    “陛下当然不会没有目的。”安锦合上书,双目微眯,弯曲了指节在桌上轻轻敲击。“他的整个安排里,很可能也涉及到了秘部,只是现在我还没接到他的旨令而已。”
    皇帝陛下,果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我忽地惴惴不安,有些不明白却很不详的预感。“你觉得――他究竟会让秘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安锦别开眼,神情稍冷。
    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安锦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他的那个猜想可能会让我难以承受,所以才选择了暂时不说出来。
    他选择不说,我也不再追问,只是暗暗在心中做好了一层又一层的准备。在这样的过程中,我的脑中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清明。一些之前忽略的小细节,被忘记的小线索,渐渐从迷雾中浮现了出来。
    就我们现在所知的情况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既然杞皇陛下的目的是让苏家派刺客来确认五公主逼苏家潜逃,那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让唐门的人来设计机关?现在看来,这机关除却引发了一场大火,在整个计划里根本没有其他的作用啊?
    等等……大火?
    莫非杞皇还想借助这个刺客,毁了五公主的尸首?这倒真是一举两得。
    不对,这样还是说不通。杞皇想毁五公主的尸首,那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何必要通过这个刺客来做?除非是他忌惮着什么,不想亲自动手毁了这尸首,而要通过这个刺客来达到目的。
    能让杞皇陛下忌惮的有三样:西凉,南瑞,以及秘部。
    西凉显然不可能,南瑞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事。剩下的就只有秘部。难不成陛下担心他毁掉五公主尸首后,会得罪了安锦?
    也不对啊,虽然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同情愧疚之心,但明面上五公主跟安锦非亲非故的,这个担心并没有成立的依据。
    除此之外,只为了间接毁去五公主存在的证据,花那么多时间和人力让唐门设计这些机关实在有些蹊跷。杞皇陛下做事的风格很明显,他的每个决定,都在力求通过最简单的方法达到最多的目的。仅仅烧一座偏殿,还能有许多方法,干嘛非得用这么麻烦的一种?
    我一直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中的浓雾大半已散,只留下些许模糊之处,尚需要一股关键的劲风将它们彻底驱散。
    而安宅的气氛,渐渐与从前有所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说不出的凝重,仿佛一场山洪将至,所有人都在准备同舟共济,对抗这看不见的洪水猛兽。连元宵和小黄似乎都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不再瞎闹,有事没事便蹲在院子里警惕地张望,碰到丝毫风吹草动便神经质地大叫。
    公公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腿伤刚刚好了些,便努力挣扎着要下床走动。虽然眼疾依然没有起色,他不以为意,已经开始练习闭着眼适应盲人的生活,似乎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了别人。大概是因为这一回受伤的缘故,他越发清瘦了些,脸色发黄,看上去十分虚弱。
    唯有雀儿依然保持着活泼无忧的笑脸,看得我心中稍安。
    与安宅的肃穆相比,娘家的气氛倒是欢快了不少。妙音嫁过来不过两个月,已经被诊出怀上了身孕,爹娘和大哥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曾经的婆媳阴影更是消散无踪,如今娘天天给妙音炖补汤,那殷勤劲儿连我和小妹看了也有些吃味。
    小妹相亲相得不太顺利,一直没遇上个合眼缘的,难免有些气馁。我带她去月老祠求了一卦签,大意是缘已至,姻尚远,还需耐心等待。小妹憋闷,把小黄从元宵头上揪下来硬拔了几根毛,在小黄凄厉的叫骂声中神清气爽地回了家。
    没过多久便是九月初八,我的生辰。安锦带我游翠湖,湖上有鸳鸯交颈,白鹭成双,碧波细柳醉流光。我划着一弯轻舟,对面坐着安锦。安锦深深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小舟在湖中央打着转转。
    我一面划,一面忐忑地瞅着安锦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安锦无奈地指了指我手里的桨:“阿遥,还是让我来划吧。照你这个划法,咱们划三个月也到不了岸。”
    我无语,只得把木桨交还给他。不就是不会划船么?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
    “阿遥。”安锦双手划着桨,唇角含笑。“还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么?我们以后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当然记得。”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想离开一阵子,去做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可能会遇上一些麻烦。”他停了下来,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怔怔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你会回来吧?”
    他展颜一笑。“我一定会回来。所以你要好好地,无论遇上什么事,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再生两个孩子,开心地过一辈子。”
    我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你要早些回来。要是晚了,我就改嫁给对面林家的公子。”
    安锦脸一黑,之前的惆怅柔情一扫而光。“他有罗圈腿,口齿不清。”
    “那就卖糖饼的少当家。”
    “那是个好色之徒,不可靠。”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一甩手。“敢情你还一直惦记着这些家伙?”
    我呆了呆。“灼衣,你把我们的桨给扔了。”
    两人面面相觑。
    真想不通,明明应该是凝重肃穆无语凝噎的告别场景,难道我们不该深情相拥你侬我侬地缠绵一番么?为什么结果却是被困在湖中央大声喊救命?
    在湖上跟醋缸夫君讨论改嫁这种事,真是个极不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安锦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去上早朝。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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