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翘一行离开的时候, 正是腊月隆冬。虽然我向泓帝求情, 想让云翘留到过年之后再走,泓帝却坚持要给云翘应有的惩罚,令她及早离开奉朱。他甚至还教训我说, 为人君主者,必然得冷酷似铁, 赏罚分明。唯有如此,才能得人信服跟随。
    泓帝这一位君王, 不像杞皇那般虚伪阴狠, 也不像那般颜或的狡诈机敏,他宽严有度,在政事上挥洒自如, 在私事上亦有智慧。但他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严酷无情, 却独独对我有着护犊般的包容宽厚。也许是出于对我母皇宣帝的亏欠,他对我的慈爱纵容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一名亲人, 不仅执意将皇位相传, 甚至还默默容许了安锦的小动作,只是对我进行了提醒。他甚至还对我言明,再过段时间便将皇位传予我,让我学着开始做一名真正的帝王,当然, 前提是我必须得处理好安锦这么个难题。
    按照泓帝的意思,我应当立刻着手将安锦暗中的势力尽数拔去,待即位后再将他禁足在后宫, 不得轻易出宫露面,更不得参与政事。一旦发现他还有动作,便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我实在很难想象安锦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每日只等我“宠幸”的样子。失去自由,失去爪牙,对他而言一定比死都难受。于是我据理力争,试图劝服泓帝相信安锦他绝没有对我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最终也没有说服他。相反,我极力为安锦说话的行为令泓帝痛心疾首。他甚至给我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如果三个月内我还不行动,他会自己动手,替我剪除这个威胁。
    其实要动手并不难,安锦在暗处的那些安排我大半都知道,只要我动动手指头下几道密令,明着对付也好,暗里剿灭也罢,一网打尽也不是难事。但我不想,也不能这么做。
    这种事,原本应该由我和安锦商量,共同进退。但自从我们冷战以来,他屡次试图接近我,都被我让人给拦了下来,拦了这么几次之后,他也渐渐不再动作,平日遇上了,他也只是避在一旁幽怨地瞧我,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之间生疏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拉不下脸来跑去找他商量,最终只好这么僵持着,下不来台。
    三个月。每每想到这个期限,我总是心乱如麻焦虑不安。我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一定得通知安锦让他着手准备,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忍不住,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溜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我犹豫了一会儿,上前举手欲敲,却听得里头传来一个女声。
    这么晚了,他房里居然有女人?!
    我怒极攻心,抓耳挠腮地气得在原地团团转。这才分房一两个月,就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了?我思前想后,这件事实属家丑,不可惊动外人,只能找个最贴心可靠又不会胡乱八卦的帮手来替我冲进去捉个奸。这个帮手,非元宵莫属。
    元宵显然很乐意担当这样的重任,被我从窝里扒拉出来拉到安锦的窗下之后,它毅然决然地后退了好几步,右后腿刨了刨土,起跑,加速,冲锋,狗身一跃――被卡在了窗户上,凄惨地嗷嗷大叫了两声。
    我扶额,心中羞愤难当。怎么忘了它最近又发福不少……
    门突然被猛地打开,安锦站在门口,身形挡住了屋内的光线,神情挺模糊,不知是喜是悲。
    “阿遥……”他唤了一声,音调有些怪异,像绕过了九曲十八弯才进了我的耳朵。“真的是你?”
    我仰首挺背,冷着脸咳了一声,无视元宵的求救声,朝门口处挪了挪。“我看见元宵朝这方向跑,所以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走近了些,我装作不经意地试图从他身体和门之间的缝隙往里头望,无果。
    他挪了挪,挡住我的视线。“阿遥,你来找我?”
    他极尽灿烂地对我笑,大概又觉得自己笑得太过了,努力硬要把这笑压下去,反倒让这神情显得有些僵硬。
    我朝窗户那指了指。“我说了,是来找元宵的。”
    “好,那你进来再说。”他往里一让。
    正合我意。我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雄纠纠气昂昂满心愤慨。
    屋内果然有一个女人,正站在窗边看着元宵的半截身子发呆。不过――
    “雀儿?”我愕然道:“怎么是你?”
    她回过神来。“夫人?我说这元宵怎么突然往窗户上扑了过来,原来是您指使的?”
    “当然不是!”我赶紧撇清关系。“都是它自己的主意。”
    元宵可怜兮兮地朝我嗷嗷了两声。我赶紧上前,跟雀儿合力把它从窗户上又给拽了下来。元宵脱了力般趴在地上,大有些英雄老矣的悲壮。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哭笑不得的安锦,小声问雀儿。
    雀儿眨巴眨巴眼。“您跟大人闹别扭分房睡,他担心你睡得不好吃得不好,所以特地找我来问问。”
    我心头微热,面上还不放松,执着地不肯回头看他。
    雀儿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安锦。“要不……我先带元宵回去?”
    雀儿把元宵拉走,房里又只剩了我们两个。我偷偷看了看他,发现他正柔情万千地盯着我看。见我望他,他快步上前,被我一瞪又顿住脚,指了指凳子讷讷道:“……坐着说罢。”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其实,我的确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我将泓帝给了三个月期限要我对付他的事详详细细对他一说,他却没什么反应,只垂着眼平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当然。你打算怎么做?”
    他笑了笑。“什么也不做。”
    “那怎么行?”我有些着急。“即使我不动手,泓帝他自己也会动手!你不做些布置,一定会被他――”
    “没关系。”他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话。“与其让泓帝动手,不如你做罢。我不会做任何安排,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你――”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赌气道:“别想用这种自损的方法让我原谅你。你要是什么力量都没有了,只会落得失去自由被困在后宫的下场,懂不懂?”
    “我愿意。”他却像有些欣欣然。“只要你别再不理我,我怎样都可以。”
    我噎了噎,又去瞪他。越瞪他还越来劲,居然又朝我凑了凑。“阿遥,我愿意。”
    “我――我不跟你说了。”他身上的槐花香隐隐飘进我鼻子里,令我一阵心慌意乱,索性起身,退了好几步。“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说完这句,我夺路而逃。
    话我是带到了,但安锦只是看上去心情好了些,出现在我面前的频率高了些,其余的动作一概没有。他显得挺悠哉,我却心急如焚。难不成他这回还真打算自毁爪牙了?如果他真的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只能赶在三个月期限之前先动手,这样还能为他留下些余地,否则等到泓帝出手,怕是连个渣也不剩了。
    然而我正要动手,南瑞国东部却突然爆发了一场地震。这次地震的波及范围甚广,其中就包括了云翘的封地饶城。
    这回地震灾情严重,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和伤亡。地方官员将灾情,受灾地区和受灾民众数目呈报户部后,泓帝立刻决定委任钦差携带救援物资和医疗队伍前往灾区查探灾情并赈灾抚民。
    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前往。
    一方面,我作为南瑞皇室,作为储君,于情于理都应该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挺身而出,为南瑞人民做些事;另一方面,云翘去了饶城之后迟迟未有消息传来,我也担忧她在这场地震里出了什么状况,想趁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看看她是否安好。
    自古以来,地震都很容易被作为一个话柄,对皇室的统治造成负面影响。也只有我亲自去这么一趟,才能将这类不利的谣言平息下来。
    安锦听说之后,一定要与我同去。我不肯,命人好好看着他。谁知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后混在随行的大夫之中跟了过来,被我发现的时候还挺得意地说:“我也是大夫,治好了你的风寒症,难道你忘记了?”
    于是我无法,只能让他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了。
    这回受灾的区域包括南瑞东部的五城三州,我和安锦带着人马一路走来,忙着监察当地官员勘灾情况,抚恤灾民发放物资并安排救援,处理了不少中饱私囊的州官,走完四城三州才到了最为偏远的饶城。谁知一进了饶城,我才发现这儿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饶城里的民居已经坍塌得七七八八,地上全是狰狞的裂缝。家禽牛猪和人的躯体混在一处,空气中散发出怪异的味道。无家可归的饶城平民们互相搀扶着,缩在路边瑟瑟发抖,连身上的伤也来不及处理。
    我和安锦赶紧分头做事,他去安排处理尸首和救援,我则命人集中了受灾的灾民,让随行的大夫进行治疗,分发棉衣食物。
    饶城城官听说都城派了钦差,连忙跑来迎接。我让随行兵士把他给押了下来,要治他不作为之罪,他连连告饶道:“宁王不在,下官实在不敢擅自决定啊……请瑜王明察!”
    “宁王去了哪儿?”
    “前几天宁王还带我们一道赈灾,后来有人来报说是什么公子逃了,宁王便匆匆离开,后来一直没回来。”
    “公子逃了?”我心中暗忖,难道是指夏之渊?也只有他能让云翘那么紧张在意。“她没回来,你就没派人找找?”
    城官苦着脸道:“城里的人手不够,实在――”
    “她往哪个方向去的你总知道了罢?”
    “听说是往西边的流霞山去了。”
    我先去探了岑驸马和阿福,确认的确是夏之渊逃走,云翘骑马追了上去,便再也没回来。驸马虽然担忧,却依然挺镇定,把宁王府里的上上下下安顿得妥妥当当。阿福大概是在地震里受了惊吓,看见我时眼眶里转着泪,到了我怀里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安抚他。“阿福是男子汉,要坚强些,跟爹爹一起等姨姨把娘亲找回来。”
    人手实在不多,我只带了几个人,骑马朝流霞山飞驰而去。
    流霞山显然也受了灾,倒下的树木和塌方的泥土阻塞了道路,不时还有山石和着泥浆滚落而下。我们在半山腰上的一道裂开的缝隙旁发现了云翘的马,这缝隙有一丈宽,深不见底,多半也是地震形成的山体裂缝。难不成云翘是掉了下去?
    我试着朝裂缝里喊了几声,毫无回应,便吩咐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到周围找找,另一组去取绳子,越长越好。
    我站在缝隙前努力朝里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能听到些水声,大概下面有地下水。我心中稍慰,只要有水,那就代表还有活着的希望。
    “阿遥!”
    我回过头,却见安锦匆匆上来,满面焦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太危险了,听说――”
    正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轰响伴随着脚下的摇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我以为自己是累着了头晕,接着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动。
    “小心!”安锦惊骇的脸在我面前一晃,随即周围的景色迅速上升。不对,是我在往下沉――之前踩着的土地,不知在何时已经塌陷了下去。我忽地反应过来,难道又地震了?!我下意识地伸手欲抓住周围的东西,却一把抓到一个温暖修长的东西。
    “阿遥!”安锦的脸在我上方,眉头紧蹙。“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放开!”
    原来我抓住的竟然是安锦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挂住崖边的岩石,双腿悬空,无处借力。
    “只可惜我的手……”他脸色渐渐苍白,额上泛汗。“阿遥,别放开我的手……很快会有人来的!”
    我费力地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周围依然在不停地摇动,碎石纷纷而下,这道裂缝越来越宽。他的左臂没有力道,只能由我自己努力,抓住这一线生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许没过多久,也许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抓住他的一双手上,觉得自己的整个躯壳仿佛只剩了那一双无比苍白的手。思想渐渐麻木,放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蛊惑:放弃吧,放手吧,很快就过去了……
    “阿遥!”安锦的声音把我从幻觉里惊醒。“坚持住,很快他们就会来的。”
    不,不会。这儿发生了地震,大家各自奔命,谁会在这个时候折回来送死?
    安锦努力地对我微笑。“阿遥……想想别的。想想你小的时候,拼命……欺负我的事儿……”
    我无力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就……就记得这个?”
    他笑得更温柔。“我都……记得。”
    我喘了喘气,睁开眼,仔细地看了他一回。我知道,他也已经支持到了极限。“锦哥哥。”
    “嗯?”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他怔了怔。“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我满足地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这样有点自私……”
    他脸色突变。“阿遥――”
    “我撑不住了。”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锦哥哥,帮我照顾爹娘他们,还有――”
    “不行!”他打断我的话。“别胡来!”
    这话已晚。我只微微地松了手,立刻感觉到自己快速地下坠,伴随着一阵解脱般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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