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刀一割,将自己黑袍下摆几乎整个截下,折叠两下后一抛,布料像一只大乌鸦般稳稳地飞向桌子。
    裴液皱眉看着它划过的弧线,目光瞥向落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脏猛地收紧。
    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乌鸦张开双翼盖住了燃烧着的蓝焰,整个洞窟陷入黑暗,淹没了他紧缩的瞳孔和失色的面容。那火焰似是完全没有温度,既不能点燃,也不能穿透布料。
    身怀真气之人,五感要更为灵敏。当光芒微弱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看到更多东西;当声音细小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更精准地判断方位。
    我失去九成的视力,还有能发挥出一半的实力;而你失去九成的视力,就成了废人。我确实无法应对你的剑技,但现在,你还知道要何时出剑、朝哪个方向出剑、怎么出剑吗?
    裴液不知道。
    没有目标,没有对方出招的细节,没有敌我距离,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纵然身怀绝技,也只能束手无策。
    五感扯了剑技的后腿,或者说本就是剑技太过突出,才让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意外地撑了这么长时间。
    身旁的黑暗里像是长满了锐利的针,任何时候,任何方位都可能袭来致命一击。
    心脏几乎停跳,在随时死去的压力下,裴液飞速思考着对策,但根本无济于事。
    这是阳谋,是实力导致的鸿沟。经脉树七生的武者杀一個旱鸭子,本就是易如反掌,现在事情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罢了。
    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此时哪怕一个最差的对策也比束手等死要好。
    于是不管自己与火焰之间几乎隔着整个屋子,裴液凭记忆朝它大步奔去。
    整间屋子也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近了,微光仿佛出现在眼前,但伍在古果然不会困兽给任何机会,裴液脑后锐响尖鸣,下一刻就要斩开他的脖颈。
    这同样也是裴液等待的最后机会!
    我不知你会从什么方向进攻,那就主动把最脆弱的背后暴露给你;我不知你会在什么时间进攻,那就主动去掀开黑布,逼伱在这一刻出刀。
    手中的长剑早已蓄势待发,他咬牙、拧步、转身、出剑!
    在一片黑暗中,把一切交给天意。
    看自己这一剑,能否更快地割开他的咽喉!
    一声金铁交击。
    裴液心沉落谷底。
    直到此时,伍在古仍然没有舍身攻上。
    裴液要和他来一次希望渺茫的赌命,但伍在古根本就没把命放上赌桌。
    裴液在诱他出刀,他又何尝不是在等裴液出剑。他求的不是一刀杀敌,而是刀剑对拼。
    结果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下,裴液的剑脱手飞出,“叮啷”一声落地,像折翼后哀鸣坠落的雁。
    伍在古三十年的生命里,经历过无数次赌上性命的拼杀,从一开始的莽撞疏忽,到如今经验老辣,他早已熟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也见过了无数阴沟翻船的高手。
    他给予了裴液最大的尊重,把裴液这条毒蛇,先戳瞎眼,后拔去牙,变成了一条毫无威胁的蚯蚓。
    裴液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身上的汗液蒸发开始让他感到寒冷。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成为刀下鱼肉了。
    论实力、论经验、论急智、论果决、论冷静,对方无一不稳稳地胜过了他。
    裴液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感觉,那是一切伎俩用尽后的无济于事,自己的命运被彻底掌握在了敌人的手中,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戏弄就怎么戏弄。
    所谓绝境,不外如是。
    之前他固然已知敌人的强大,但那种感觉是危险和压迫,反而会激起他莫大的勇气。
    而这时,无力抗拒死亡的恐惧才第一次笼罩了他——说不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无力本身的恐惧。
    黑暗中传来伍在古的一声轻笑,还有挽刀花的声音,他亦没想过自己面对一只旱鸭子也会生出胜利的喜悦,但好在一切结束了。
    出刀。
    在手脚冰凉,浑身脱力的黑暗里,风声压迫而来,恐惧和绝望攀到了颠顶。
    在这霎那间,裴液终于领悟到了那一点灵光。
    原来并非运气不好,而是这剑术的本质竟然是‘心与剑和’。
    数十年浸淫,在剑招臻至极致之后,那些剑术大家们苦心追求的境界,竟然才是这套剑术登堂入室的门槛。
    只有心境契合,才能真正御使这套剑术。
    而在心境彻底浸入绝望之后,裴液终于理解了它在诉说着什么。
    裴液。
    ——你自认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和四五十岁的前辈过手,众人交口称赞,你也洋洋得意。可你想过自己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吗?
    ——你自以为心志坚定,敢于迎难而上,可以百折不挠,但你真的见过无法逾越的困难吗?真的尝过彻彻底底失败的滋味吗?
    ——你自诩勇武过人,有仁有义,为了亲友长辈独身面对强敌,可你真的做好了死的准备吗?最终你又救下了谁呢?再选一次,你还能义无反顾吗?
    ——你自矜思虑周密,头脑敏锐,长于临敌机变,惯能以弱胜强。但你又何曾博弈过真正的强手?此时在强敌面前,你不是稚嫩得可笑吗?
    当你赖以自傲的一切都一文不值后,你又是谁呢?
    将这些东西从外到内一层层地剥离,只留下最初的、最弱小的那个“我”,如同雪夜折翼之雁,这就是越姓老人创立这一门剑术时的心境。
    如果这时你仍有勇气挥剑。
    那么这一剑就会向你敞开怀抱。
    裴液心潮澎湃,黑暗、恐惧、血味、迫在眉睫的刀锋俱都远离,无关生死,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剑挥出来,哪怕死前最后一眼,他也想看一看它的样子。
    但是剑在哪里呢?
    剑就在手边。
    裴液伸手握住,一根三尺余长的青铜杆,一端锋利难言,一端镶着葫芦。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忽然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玉一样的白马、冰、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天空……
    出剑。
    伍在古好像一下坠入了黑暗,真正的黑暗。
    无视、无听、无感,连手中的刀都仿佛已经丢失,仿佛置身最深的梦境,又仿佛被埋入最黑暗的地心,那种失去一切倚仗的感受,在这一刻全部奉还。
    只有一道锐利的风奔跑着、咆哮着掠过。
    喉咙传来撕裂的剧痛,五感乍时全部回归,伍在古缓缓低头,下巴抵上了一根坚硬冰冷的青铜杆。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一式。
    【云天遮目失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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