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姑娘。”裴液走上去打了个招呼。
    女子回过头来,脸色不再如那天的苍白,但眉眼间还是有些疲累。她看了看裴液,怔了一会儿才露出个惊讶的神情。
    “啊,抱歉,这几日精神不太好,一时竟没认出少侠。”女子眉眼一展,连忙行礼道,“当日神思不属,也忘了问询少侠姓名。”
    “无碍,我叫裴液。”裴液回礼,询问道,“刚刚送姑娘出来的,是白司兵吗?”
    “是白大人。”女子点了点头,“我叫齐昭华,多谢少侠当日相救。”
    “小事而已,齐姑娘你找白大人,是询问成大哥的案情吗?”裴液关心问道,他想起那位赵参军的冷峻态度,猜测女子是在那里碰壁。
    然而齐昭华却是一怔:“没,我说来惭愧,这几天我没太关照他的事。”
    少年的话似乎又触动了那暂时抛到脑后的记忆,齐昭华望向脚下这片大湖,沉默了一会儿。
    “汛期将过,如果要动工,就得赶快了,我这两天腾不出时间。”女子轻声道。
    裴液茫然地看着她:“动什么工?”
    齐昭华稍微前倾身体,抬臂搭在了栏杆上。
    “当然是捉月湖——抱歉,实在头昏,忘了少侠是外乡人。少侠觉得捉月湖怎么样?”
    “很大,很平,很静,很好看。”裴液努力想着,“抱歉,我不太会讲。”
    “讲得很对了,这确实是一片好湖。”齐昭华点点头,忽然笑道,“前夜雨后有一次洗街,不知少侠看到没有?”
    “啊,看到了!”裴液想起那一幕,“真的很奇妙,我在奉怀没有见到过。”
    “其实在其他大部分州城也见不到,这是咱们博望州城的特景。”齐昭华嘴角勾着,“少侠在哪里看到的?”
    “我是在出了长道武馆后的那个路口。”
    “哦,小杨楼那里。那里也还算好看,但其实已经是用过后的‘废水’了。”齐昭华道,“少侠若想看这一举动真正的奇景,得再往南走,过了博望园后不久便是了。”
    裴液目露好奇地往南看去。
    齐昭华则依然下视着湖水,神思似已去到那幅画面:“自观浪石向南,街面皆以深黑大石铺就,石面光滑若玉,砌缝发丝难入。那段街道坡度极缓,水流下时,清、慢、滑,安静无声,没有丝毫波澜,就像一层透明的油。”
    “最为难得的是雨后的夜间。彼时天空澄清,一望万里,繁星明月投射到静滑的水街之上,银河倾落,如行天街。”湖风轻掀着她的长发,齐昭华语声愈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银璨、夜幕和冷玉。”
    “.”裴液在脑海中构想着那副画面,呼吸不自觉轻了下去,神往不已。
    “真的十分好看。”齐昭华轻轻叹息,忽然话头一转,“但你知道这些洗街的水从何而来吗?”
    “雨水聚积?——啊,是捉月湖?”前天的雨水虽然连绵,但并没有太大。
    “对,是捉月湖。湖水积蓄在上方,一旦下雨,为了防止水溢,一般都要洗一次街。”齐昭华道。
    “唔,原来是这个缘由。”裴液颇觉巧妙,“这倒是一举三得之事。”
    泄水、洗街、观景。
    齐昭华一笑:“这三得的代价,是把五千万钧水置于高处。”
    “.”
    “博望城是由南到北的高下之势。”齐昭华看向北方,这里视野极佳,遥遥看去,整个北城都仿佛是一幅触手可及的画,“六年前,暴雨三日,捉月湖满溢,一场决堤毁了五分之一个北城,人畜伤亡不计其数。”
    “.”裴液哑然失语。
    并不怪少年没这份见识,自打出生以来,他头脑中的“正事”就只有修行和搏击,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这没办法解决吗?”
    “有,加固堤坝,重整水道。”齐昭华道,“但这都要花费。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博望州城根本无法轻松供养这样大的一座湖。”
    “供养?”裴液有些不懂,“修好堤坝,就让它在那里待着不就好了吗?每年都要花费吗?”
    齐昭华像是面对幼童的提问,她温和地微微一笑:“把这么多的水约束在高处,怎么可能轻松呢?去年州城税入九千余两,十分之一用在了这片湖上。”
    “那,齐姑娘所言动工是.”
    齐昭华沉默地望着北方,谈及此事,她身上那股书卷酿造出的柔和气质似乎凝硬了。
    她轻轻抬臂,把一条臂膊向身前伸去,当成了一把尺子。以这尺子为界,捉月湖被分成了南北两半。
    “以此为界,去南留北。”齐昭华声音平定道。”
    裴液失言。
    “此湖确有诸多益处,但最大的益处就只是观景。它不能提供多少鱼获,也难以灌溉田地。即便洗街——你应当住在北城——伱瞧北城百姓是欣喜多还是烦扰多?只两道宽水渠,就挤占了太多地方。”齐昭华道,“唯一好处是城中用水方便,但也不需如此大的一片。”
    “所以,您想去掉一半?”
    “对,将南侧的水导引出去,输送回潞河之中。如此一来,每年在这湖上的花销至少少去四分之三,而腾出来的土地无论做些什么,都大有可为,总比被水淹着强。”
    裴液颇受震撼地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他一直知道许多事情都是肉食者谋之,但这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到真的有人在把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向更好的方向去设计。
    “那,今年就动工吗?”裴液有些期待地问道。
    齐昭华轻叹:“我希望是,但这要州衙拍板才行。”
    “.州衙不同意吗?为什么?”裴液想起话本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吟风哦月,不顾民生疾苦的坏官,皱眉,“他们舍不得这风景?”
    齐昭华微微失笑:“那倒不是,是因为.把捉月湖去掉一半,是一项更靡费、更危险的动作。即便有这笔银子,也有太多地方要考虑,头一个要解决的就是秋收时节劳役不足的问题。”
    “.”
    “罢了!捉住你倾吐了这么多,不好意思。”齐昭华闭眼揉了揉额头,淡淡一笑道,“我已说服了白司兵和孙司户,再去拜访一下钱司仓,判司这边就差不多说通了。在这之前,能否再请少侠帮个忙?”
    “请讲。”
    齐昭华递给他一卷尺子:“刚好还有这一处堤岸没有丈量,从.这里,到那颗树下,少侠身手好,能否下去帮我一为。”
    “举手之劳。”裴液一撑栏杆,翻身一跃而下,丈量了尺寸回来。
    “好。”齐昭华手上没有纸笔,也没有修为在身,此时精神状态确实欠佳,喃喃地念了好几遍才记在心里。
    而后女子莞尔:“多谢你了,裴少侠。”
    裴液摆了摆手,他忽然想起赌馆前赵参军的那句“你官居何职”。
    心中想着,口上已问了出来:“齐姑娘,敢问你官居何职?”
    齐昭华怔了一下:“我无官无职可能来年会赴京赶考吧,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先把捉月湖这件事解决了。”
    “怎么了裴少侠,你若想拜访哪位大人,我可以为你引荐。”
    “没,我就来拜访白司兵——我有他的引荐信。”
    “唔,那你去吧,就不打扰了。”
    “齐姑娘也注意休息。”
    齐昭华点点头,就此别过,裴液看着她离开,知道那裙摆上的泥泞是如何而来的了——这裙子样式颇佳,但裙摆离地不高,只适合在平路上行走,一旦上坡下坡,前摆和后摆便要沾地。
    而鞋子上那些更重的泥痕,或许来自于她刚刚所言的“丈量”工作。
    女子行远,裴液转身走过去敲响了白府的大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门被拉开。
    竟然是白司兵本人。
    裴液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猝不及防的会面,他本以为会有仆人引路,连忙整了整衣襟,行礼道:“白大人,小子奉怀裴液,蒙您举荐龙门班,特来拜会。”
    “哦!!裴少侠!太客气了太客气了。”白司兵展颜笑道,连忙握住他手,姿态低得过分,“少年英雄,快快请进。”
    裴液连忙也将腰低了些,和老人一同进了院子。
    “武馆中修习可还习惯?”老人温和把臂。
    “很好,师傅们很尽心,同学们也都很友好。”裴液拱手再道,“多亏您举荐。”
    “嗨,还值当专门过来一趟。”白司兵连笑不已,“把这时间拿去用功就好。”
    “可不止,人家说名额满了,都没地方住。是您的面子,才收下我的。”
    “听他瞎扯!去年冬比郑寿徐谷加起来就三十来个人,住不下的在外面包客栈,不是一样学?”白司兵拍了拍他手,“你初入江湖,爱遭人骗,有钱他能不挣?”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裴液将备好的一份小礼送上,白司兵自然又是连连皱眉。
    “太客气了。”老人接过来随手放下,叹道,“你是不知道我和常致远的关系。”
    “啊?您和常伯伯”
    “科考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同在州衙供职。”白司兵道,“直到十二年前,后来致远兄才转任奉怀县令。
    “哦”裴液一时不懂这是升还是降,但老人下一句话就解答了他。
    “他能力远强于我,但是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白司兵叹道,“我们是很好的交情。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一把老骨头,职位也不太关联,为何急着往奉怀跑。”
    两人聊了一会,裴液问道:“白大人,您之前说郑寿徐谷去年冬比同在龙门班,但我这几天所见,他们好像有些仇怨。”
    “啊,这件事外人其实知道得也不多。”白司兵回想道,“据我大概所知,去年冬比时郑寿徐谷几乎是宛如一家,除了名额没有混用外,其他都是一起的——徐谷上龙门班、住店,乃至吃饭的花销,都是郑寿出的。”
    “.这是为何?”
    “这个,双方虽然也不曾透露给外人,但依我说,还是可以看出来一些——他们应当是想合力对抗门派。”
    裴液微微张嘴,大脑飞速运转。
    是了,之前他想过,双方若想要更多的名额,别的县本来就没几个,只有从对方身上才能咬下足够份量的鲜肉。
    但若格局再大一些,真正占有着巨量名额的,其实是门派。
    门派与各县的总名额虽然相差仿佛,但门派这边对名额的垄断情况要远远大于县。
    县受地域限制,可能有资质不错之人接触不到名师,不能成材,为了给这些人机会,总要给一些名额。门派却不同,它本就是因仗资质加入的,万万没有“这个门派虽然尽数是不成材之人,但也一定要给个名额”的说法。
    门派的名额也不是分配,而是联比确认的,争不到就是争不到。
    因此,县这边七县共分的六十来个名额,门派却是三派就几乎分完了。
    ——那门派占有的这些名额,能不能挪到县这边来呢?
    当然可以,但要拿武比成绩说话。
    由此可想而知郑寿此举的大气,自己掏钱,将徐谷的候选也一同提升实力,只为共同从门派手中多争一个八强、四强的位置。
    “而更重要的是,那届徐谷真有一位夺魁的潜力之选。”白司兵捋了捋胡子,“郑寿也几乎是倾力培养她——至少我记得,去年初郑寿买了一门很不错的刀法,等冬比时却是那位张君雨用了出来。”
    裴液缓缓点头:“但,她没有夺魁,所以两家便生了龃龉吗?”
    白司兵摇了摇头:“那我便不知道了,但我记得她其实连最终比都没有打进,四强里败在了尚怀通手上。”
    裴液点点头:“多谢白大人解惑。”
    两人又闲聊一阵,直到白司兵主动送客,说不能耽误了他的修行。
    两人刚一起身,就又听见传来敲门声。
    “白司兵这里,真是.门庭若市。”
    “其实你已经是第三位来的了,后面至少还有三位。”白司兵笑道,“今日休沐,有的是我提前约好,有的是觑准了今天前来。”
    两人走到门口,拉开门之前,裴液已听到门外人的气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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