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女子和画外女子含笑相对。
    衣丹君瞧了几眼,却只做没有看到,西方恬竟也不纠缠,两人照常聊了画技,便下山告别。
    但感情确实从这里炽烈地升温了。
    第二日,这幅画被递交到了齐云商会,衣丹君展画看了一会儿,或者不愿自己的画像被售于他人,她收下后在入单上批了一句“自留不售”。
    往后的日子,西方恬照常向齐云商会递售画作,其中总是夹杂一两幅女子的画像,衣丹君则仿佛心有灵犀,每次都将其留下不发。
    这样默契的互动持续了一个月,总算,在辛亥年的白露这一天,西方恬再次邀请女子共赏刚刚染红的漫山秋色,在这次出行之中,这对有情人终于结为了眷属。
    以这个时间为界,后面的信件渐渐溢满了柔情蜜意,他们的互相信任透纸而出,谈论的话题也越来越深,不过递信的频次却少了,想必是更多的话已在见面中说尽。
    那些相约出游的情况也会偶尔体现在笔墨中,他们屡屡一同出门寻景作画,从辛亥年的秋天开始,后面的每个季节,西方恬都会为女子画一幅《为丹君作》。
    衣丹君则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男子如何养就名声,教他不要把自己那些灵气充溢的画随随便便地出售赠人,但在一年多的通信时光里,可以瞧出男子没有半点改进。
    好在女子也从来不曾生气,两人都脾气温和、感情真挚,无论从哪些方面看,他们都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这样的美好持续了约莫九个月,到了壬子七月的时候,李缥青开始感到了第一份不对。
    此时,两人之间的情感已酿造得十分深厚,心心相印一词正是为此批注,那些一两句话之间的会心一笑总是出现在互答之信中。
    李缥青很确认他们的感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文字中情绪的她深深可感,男子的语言总是温厚真挚,偶尔透出孩子般的灵气;女子的情感也是一样真心,只是,在这一月的笔墨中,敏感的少女开始读出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徘徊犹疑。
    就好像.她有时怀疑自己离男子还不够近,忍不住纵心享受这段感情,有时又感觉已经够了。
    这种情绪越往后越加浓烈,而且李缥青渐渐察觉到是后者越加占了上风,她甚至开始感觉到,衣丹君的踌躇彷徨其实并非忽然出现,而是在两人互生情愫的开始,女子的心绪好像就一直蒙在一层雾中。
    终于在半年多后,这层薄雾浓得塞住了咽肺。
    时间是壬子年的十一月二日,衣丹君突然向西方恬递出了一封诀别信。
    李缥青认得这个日期,在碧霄阁时,西方恬向齐云商会递交了十二幅套画作为聘礼,后面的留下的日期,正是“驰龙壬子十一月一日”。
    或许正是这份聘礼令衣丹君做出了抉择,李缥青可以想象男子见信后那茫然的无助,往后十日,两人再没有任何书信往来,男子当时的反应在这三十年后的匣子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李缥青在书册中找到了这次突兀情变的缘由。
    匣中两本书册,俱是女子常日的笔记,内容各有偏重,但与其说是有明确的分类用途,倒不如说是因为放置的地方不同。
    一本像是放在卧房,衣丹君平日闲思闲事都在上面记上两笔,李缥青就是在这一本上找到了衣丹君在十一月二日留下的一行旧墨。
    ——“大祭说,我的心毒已经种好了。”
    在这句话之后,衣丹君被关在了这间院子里,隔绝了和外人的一切往来。
    李缥青看着它怔了一会儿,再次翻开了另一本书册。
    这本册子则像是放在道佛之流的静室之中。
    上面留下的笔墨玄幽深秘,那不是武理,也不是剑道,大量陌生的词汇和指向令少女第一次翻开时眉头紧蹙,但这时那些晦涩的句子在第一本册子上得到了回响。
    这是衣丹君在静室之中研修这所谓“心毒”的笔记,在达到某个标准之后,她就仿佛从一个可以自由生活的人,变成了一样等待使用的东西。
    李缥青自己若一个人独居一定会写画很多,但在进入十一月之后的这段时光里,女子册子上的笔墨却越加罕少,不知她在忙什么,也许大部分时候只是坐着发呆。
    只有那么寥寥几行,都是孤零零的单句,不知在写些什么。
    “修烛剑时,并不曾这般煎熬。”
    “传诏还有十五天,喜欢的酿鱼今日吃着也没有味道。”
    “又下雪了,真是漂亮薪苍山一定非常好看。”
    “不知西方这时在做什么。”
    事情本应结束在这里,女子被关进深院,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西方恬纵使无数次来到衣宅呼喊,面对的也只有冰冷沉重的大门。
    这段感情应当这样突兀莫名地结束的,从此只在男子多年后的记忆里留下回忆。
    但李缥青低头看向匣中,那信件分明还未到尽头。
    她缓缓拿起一封——在断绝了十天消息之后,他们竟然又重新通上了书信。
    两人分隔后炽烈的情感在这一次重新连通中爆发无遗,他们一天互通了九封言辞浓烈的书信。
    李缥青垂目略过这些文字,林林总总近五十封,当是这对有情人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的所有交谈。
    在这些信中,衣丹君依然闭口不谈离开男子的真正原因,尽管那骗不了人的情意已经尽数吐露,但她与男子彻底分断的口风却没有放松一点。她在信中不断提及一个期限——“恬,你我通信只此一月,把想说的尽数说完罢。十二月之后,你就勿再通信、勿再找我.也找不见我了。”
    西方恬则不断焦急地求她说出缘由,说不论什么困难,两人都可以一同克服,但在女子的屡屡无视之下,眼见离期限越来越近,男子终于绝望了,只央求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男子生命中倒数的言辞恳切如泣心血,李缥青几乎可以透过纸张看到他一个月来被折磨得怔忡恍惚的样子。
    “丹君,我自幼失恃,生长县中,生父再娶,儿女双全。我不武不仕,因此与之疏远。兼以娘舅不亲、姑伯生疏,自小而大,只是耽乐好嬉、喜聚爱友,如此挥霍时光。幸有天怜,使我幼遇画笔,得一安心之处。
    “丹君,如此孤生寡系二十六年,二十四岁之前,我以画道为真心托付;二十四岁之后,我以你为魂魄寄命。
    “手无权职,愧抱弱躯!伱知我如此,必不肯告知以难处,那也无妨。但是丹君,世事艰难,唯命一条,哪怕不知情由,我亦肯死,惟愿生前.再得一见。”
    李缥青即便不看下一封,也猜得出衣丹君答应了他。
    这已是十一月的月末,此事之后,两人再无书信往来。
    李缥青不知他们见面说了什么,又是否真的做了殉情的约定,只知道,那想必便是衣丹君“触犯族规”、西方恬凛冬入山的缘由。
    这故事的结束,应当在那不知几多遥远的薪苍深山之中。
    李缥青停了一会儿,重新打开了那第二本册子,凝起了目光。
    看不懂也要硬看,从这一本中,才能窥出逼迫两人分开的真正缘由,看出衣家三十年前用衣丹君做了什么,三十年后,又要用衣承心做些什么。
    枯寂的房屋依然安静,墙壁之外的大宅也一样沉默,少女缓缓翻页,努力窥探着它埋藏了三十年的隐秘。
    这本册子其实有些像少女把自己关起来苦思剑理时的产物,有一闪而逝的想法,也有一步步整理的思路,只不过衣丹君思考的东西少女从未接触过。
    在一页页的细辨中,李缥青还是得以把其分为了两部分。
    正是所谓“心毒”与“烛剑”。
    烛剑不知修在哪里,又用在何处,但少女看下来,倒是几可确定,心毒是养在衣丹君自己心里。
    李缥青认真蹙着眉,缓缓翻到了最后一页,而后手指一僵,目光猛然一亮。
    不再是那些纷乱得只有原主自己能看懂的想法了。
    壬子年十一月三十日,在这一页,衣丹君细细抄下了他人递给她的、第二天“传诏”的流程。
    十分简短:
    “十二月一日。
    午,备玉珂之阵,
    昏,行祭仙之礼。
    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诏神子。”
    而真正令少女身体冷森的,是在此之下的一段详细备注提醒。
    “神子已然无识,入林之后,勿言勿语,阖紧双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
    李缥青怔然无声。
    良久,才有一口气从肺中呼了出来,李缥青没再看“任其吞吃”这四个字,低眸轻轻合上了此册。
    她一时没有理解“烛剑”和“心毒”在这个仪式中都有何用处,但并不影响身周泛起的冰冷寒意。
    ——三十年前衣丹君被逼面对的,是名为【聆诏神子】可怖邪物,无论他们要她对它做什么.都显然是以生命为代价。
    衣丹君一去之后,也当然再不可能回返。
    衣丹君当年没有成功吗?因此三十年后,衣承心必须再来一次?
    抑或无论成功与否,每过三十年都得李缥青脑海中冒出那清和温雅的少女被某个不知样貌的邪物折肢生啖的样子,一时鸡皮片片耸起。
    她静静立了一会儿,低下头,正要将手中册子放回,却忽然又顿了一下。
    在一切书册与信笺之下,有一张明显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落在盒底,被三十年的时间压得十分平整。
    上面有两种墨迹,一者秀雅,是衣丹君的笔墨;一者平直但稚,倒是李缥青头回看见。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为何这盒子会有如此“幼稚”的埋藏,也明白了衣丹君和西方恬何以能重新得以通信了。
    但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也从她心底的最深处缓缓泛了上来。
    “姐姐,你和西方恬哥哥走吧。”平稚的笔迹。
    “你傻啊,我若走了,就轮到妹妹。”衣丹君回道。
    “不用妹妹,我可以去。”
    “瞧来是真傻,你是诏守,又不是诏子——别传了!快睡吧。”
    “那我明天问问大祭,可不可以改。”
    这张纸条通过墙洞再次递了过来,但衣丹君按下了它,没有再回复了。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下一段平稚的字才再次出现。
    “姐姐,西方恬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见到你。他们要把你屋的所有的东西都拿去烧了,我把信和画藏在盒子里了,如果你有一天能回来就可以看到了。”
    李缥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张字条,许久,缓缓把目光挪到了最后那条卷起的卷轴上。
    其实李缥青早就看见了它,它的名字就竖写在卷头上,因此她也一直没急着打开。
    正是那幅已在少女视野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壬子冬为丹君作》。
    反正她也不可能再见到衣丹君此人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当然没有信笺和本子重要。
    但这时,李缥青拿起它缓缓展开,在清亮洁白的雪景中,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托腮而笑,她样貌姣美温柔,额心有一颗清红的朱点。
    正是《除夕夜记酒》中,立在中间的那位女子。
    “.”
    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
    ————
    相州城。
    裴液一个人走在街上,脑海中转着关于齐云商会的所有事情。
    他们显然是赶上了一个动荡的时段,在三十年、或五十年的潜伏后,齐云背后的欢死楼抑或烛世教,都显然在推进着他们的图谋。
    烛世教的秘图、欢死楼的心珀,两方在齐云这里完成了媾和,是否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少女告诉了他关于齐云后阁的所有事情,那地方显然只与商会本身有关。
    正如衣家把更深的秘密藏在古宅而非碧霄阁,裴液相信,这位“张先生”也有属于欢死楼的秘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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