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赐婚之后,宫里便拨了知春、知夏二个侍女前来伺候,日夜不离身,以检查衣服食物为主——任何食物,都需验毒后方可进明珠的口,衣服则非出自内廷尚衣局之手者不可穿。从前虽有此先例,但为区区一个王妃紧张到这种地步的,自古至今大概只有她一人。宫里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紧张。
    家里也给毓秀院添了婉如婉兮二人。
    宫里人一来,再加上家里还调来两个,显然是要做陪嫁大丫鬟的,碧英半个身子在庭柯院里,身份尴尬,手里自然就空了。庭柯命底细人盯着她,一刻不敢放松。
    宁国公主大婚第二日,明珠清晨即起,唤婉如婉兮来,将黑眼圈藏好,多扑几下脂粉,细细抹唇,梳妆完毕,往祖母处请安。
    刚进门却见贺嫔身边的吴华公公在,见着明珠笑道:“萧大姑娘真是巧了,宁国公主今日回宫,娘娘挂念大姑娘便想着一起去呐,咱家前脚来要请大姑娘,大姑娘后脚就到了。”
    明珠暗自惊讶,面上笑道:“哪里敢有劳公公请。”
    萧老太太等人又叮嘱几句,明珠便入宫去。路上揣测许久,也曾旁敲侧击问过,然而吴华只与她打哈哈,扯些无关紧要的,明珠也就不再问。
    太阳已经升起,朱墙之上,碧瓦闪着金光。几只喜鹊扑啦啦腾空,又扑啦啦落下。安静而祥和。可是这安静与祥和,是属于谁的呢?
    在宫城门前下车,明珠深吸一口气,默念:“既来之,则安之。”
    回家。知春和知夏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一句也不敢问。
    回毓秀院换上常服,刚要喘口气,婉兮说老爷夫人要她去鸿宾堂见客人,只得又换一身。
    站在堂中,脑子乱糟糟的,因有各种不合时宜阿谀奉承的人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挤上前来与萧相套交情,从前明珠仗着自己是女儿家,往往躲在父亲母亲身后。这次主角是她,躲不得了。
    梁王妃,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地位,可偏偏她是不想要的。
    或许命运的意思,就是让她和他在相似的位置上,更深地体谅对方的心意吧。
    他负她,她负他,然后再各自辜负各自的枕边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纵是相许,又能如何?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谁都能做的事。活着,更难。
    应酬,应酬。明珠看着来来往往虚伪的笑,只觉得恶心。
    没多久竟有下人报说宁国公主来了。
    大婚第二日,刚进宫没多久,就来相府?
    刚才宫里打了个照面,没机会说话。当时看她眉尖微蹙,明珠的第一反应是——云翾现在在哪?不过见玉梨脸上还挂着笑,她才放心些。
    众人耳闻明珠与玉梨亲厚,都知趣地告辞。
    玉梨祝贺她。
    明珠有些黯然——她竟不问自己到底开心不开心。也是,她嫁给了她爱的人,便想当然地认为嫁人的女子都嫁给所爱、是快乐的吧。
    玉梨没问,明珠也就没说不喜欢梁王。
    也是,梁王性子那么讨人喜欢,与玉梨也友善,玉梨怎么会料到她不喜欢他?
    寒暄了一会,玉梨开口道:“他……昨晚没碰我。”
    明知云翾性情,明珠还是一怔,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这样的话,她大概也是无人可诉、憋得难受,才跟她说吧。
    “他进房之后,坐在我旁边,呆坐了好久都不说话。我只当他是病着、累了,便也不说话。等到喜娘催着揭盖头了,他喜秤停了一会,挑起盖头一角看了我一眼,好像很失望似的,就走了……”
    “他……去哪里了?”明珠有些紧张。
    “他找了个亭子喝得烂醉如泥。”她的目光看向窗台上的兰花,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抽噎着,最后伏在明珠肩头大哭起来:“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我就那么不讨他喜欢、那么讨他厌恶么……宁愿……”
    明珠只是轻拍着她,说不出话。事到如今,她哪有立场说话。
    此生情深缘浅,已成定局,他这般摧残自己,让她如何不心痛;可若要她将他推进玉梨怀里,她……
    “既然不得不活下去,我宁愿你爱上玉梨,也不愿你如此啊……”明珠暗叹。
    “你不要哭了,我让哥哥好生劝劝他。”明珠道。
    玉梨先是婉拒,很快就答应了。明珠心里落寞更甚,觉得好像与她之间又隔了层什么似的。
    眉月亭。
    任云翾对月而立。
    萧子恪说,他若想见她,今晚戌时初刻设法去永和城外眉月亭……
    明明知道见了也无用,可还是来见。
    明明知道见了也无用,可还是要见。
    明珠在亭下微仰着头看他的背影。他一身素服,浅黑的背影,边缘是透明,好像最矜贵的瓷器,看看就好,碰不得,碰一下就要碎裂崩塌。
    “云翾”二字,意指“在云间高高地飞翔”,自由自在。明珠胸口一痛,心好像浸湿了又被谁拿着绞手巾似地拧着,血一点一滴沥干……他何曾得以真正振翅高飞过呢,皇权、家族、俗世,重重枷锁……以后这一切,恐怕都要他一个人面对了……
    明明已经知道结局是什么,却都不想开口。
    直到明珠轻轻打了个喷嚏,他转身,一步跃下,脚步甚至有些踉跄。紧紧拥她入怀:“天这么冷。”
    “是冷啊。”明珠的头埋在他胸前,他的衣服也凉凉的,他的体温一点点透出来。
    他身躯微动刚要开口,明珠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掩住他的唇。
    这是最后的温度了。最后的时刻,就暂时别打破吧。
    庭柯在远处,久久不愿打扰。看着时候实在有些晚,才在马车后轻轻咳嗽一声。
    明珠慢慢松开他,可他还抱着她不肯放。
    “此事,我不恨你,因你也是身不由己,故而你不必自责。我又何尝不是?情深缘浅,无谓强求,我还是那句话。”明珠留恋着,此时,周身还都是他的气息。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说。
    “正是。”
    “只是你若……”任云翾顿了顿,忍不住继续道:“两边局势,水火不容,你夹在其间两难,需进退谨慎……”
    明珠打断他道:“萧竹猗不聪明,却也不笨,自保足矣。君与我再无瓜葛,不必再挂念我,也不可作践自己身子。你若如此……你若如此,我心如刀绞。”
    任云翾缓缓放开她,看着她道:“好。都依你。你放心。”
    明珠从怀里取出玉佩,双手合在掌心,闭上眼睛,眷恋这最后一刻的拥有。贴身带了这么久,他出征的日子里她一日要抚摩它千万遍,图案纹路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上。过了一会儿苦笑道:“这是你给我的,今日,‘完璧归赵’。”泪光盈盈,她咬牙硬是忍住,将玉佩塞进云翾手里,扭头快步跑开。
    他的目光胶着着她身影,随她一路远去。远处萧庭柯冲他点点头,便和妹子回府去了。
    任云翾停在原地,感受着玉佩温度的变化,她的气息好像也在慢慢散去——却又仿佛从未消散。
    月光洒在他的衣袍上,似温柔,似无情。他袖口一滴一滴地滴血,玉佩在他手中生生折碎。他抖出一方竹叶底纹帕子,不管手上伤势,将玉佩碎片小心翼翼地包好。
    玉佩上的残血将帕子角上绣的荼蘼花染作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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