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宫中的日子实在是无趣,不止是凌羽呆得腻烦,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出巡也罢,出征也罢,什么都好。这日见天色清朗,凌羽一脸百无聊赖躺着晒太阳,文帝便道:“想不想出去玩?”
    凌羽立时坐了起来,道:“想,陛下说去哪?”
    文帝想了想,道:“去旋鸿池,如何?”
    凌羽拍手笑道:“我知道那里有个湖,很多大雁。去哪儿都是好的,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文帝叹了口气,道:“知道了,这趟出征的时候带你去就是,不必一找着机会就来闹朕。”
    凌羽大喜,道:“陛下说了,可不能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过。”文帝道。
    漩鸿池离宫本来不远,也就四十余里。文帝坐了小楼辇,唤了凌羽坐在旁边。凌羽却见着前面有象辇,笑道:“陛下,让我坐那个吧,那个好玩。”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实实跟着我,那不是坐的。”
    林金律也道:“阿羽,那个怕摔啊,还是听陛下的,别坐吧。”
    “我只听说过,还是第一回见,就让我坐坐吧。”凌羽眨着眼睛看文帝,文帝无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里面坐,那真成了笑话了,怕是从来还没人要坐象辇的吧?只是小心点儿,可别摔了。”
    凌羽见他应允,笑道:“陛下不用担心,我现在好多了,没那么娇气了。”
    听他这么一说,文帝对着他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凌羽眉心之间有点淡淡的红色。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是忧,道:“你的内丹快炼回来了?”
    “哪那么容易。”凌羽道,“差的那一分,怕是十年八年都未必成。否则,要悦般的那仙草作什么呢?”说了这话,见文帝没答言,便道,“陛下,你放心,炼不炼回来,我都不会跑的。只要你常常肯带我出来玩,我哪里都不去。”
    文帝微笑道:“我若是忙起来,怕是没空带你出去玩,你是不是就要自己跑了?”
    凌羽一笑,抬头看着文帝,道:“陛下把阿羽看成什么人了?”见文帝不语,想了一想,道,“罢啦,我不练了,免得陛下疑心。反正只要陛下待我好,那内丹有没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惯了,也不觉得甚么了。”
    文帝摇了摇头,道:“朕并无此意,你却多心了。”
    旋鸿池这时节是水色青碧,还生了不少浅红色的花在水中,凫鸭鸳鸯,数不胜数。那紫宫舟也是华丽得很,其中数间水阁,尽饰珠玉锦绩。凌羽趴在栏杆上,笑着对文帝道:“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
    文帝道:“听你说过,要到你家里,就得坐船。”
    “是小船,大船就进不去了。”凌羽道,“这紫宫舟新得很,陛下都没什么空来游湖吧?”
    文帝道:“本来是皇后想要的,不过,她倒是一回都没坐过。”
    凌羽自然也知道皇后去了邺都,文帝派人去了几趟,都请不回来。看了看文帝,在他脚边坐了下来,低声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那一回摔坏了她的金人,她生气了?”
    “那倒不是。”文帝伸手拍了拍凌羽的头,道,“皇后从小就跟着姊姊,我跟她也是从小就在一处玩。朕一直就认定要立她为后,不管常太后怎么说,也不管祖宗的什么手铸金人。朕向来什么都不瞒她,也以为我做什么她都会听我的,可她……唉,她总是觉得我年纪越长,便越是心狠,又因为那件事……越来越躲着我了。她有一回还问我,是不是有朝一日,连她家的人我都会杀?”
    凌羽侧头看他,道:“陛下会么?”
    “倒是不会。”文帝道,“只是两个人再好,一旦牵扯多了,便没那么简单了。”
    凌羽道:“所以陛下才待我好?我反正就是个野孩子,也没什么家族亲人,陛下不用在意那么多?”
    文帝道:“你怎会扯到这处?”
    凌羽笑笑,道:“陛下,这里水清,我下去玩玩。”文帝问道:“你会水?”
    凌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鱼还会游哪。”话未落音,就一头扎进湖里,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过来替文帝倒酒。文帝两眼望着湖面,道:“林常侍,我现在是真有些害怕。”
    林金律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看凌羽,那么爱玩的性子,居然耐得住在平原王府呆了那几年。莫瓌怕被人发现,自然是一直关着他,说不见天日也不为过。”文帝淡淡地道,“他居然也就待下来了,我想想真是怕,他究竟要怎么样才捱得下来。”
    林金律听着只觉惴惴,半日方道:“陛下,那不也是没法子吗?他关着阿羽,阿羽又能怎么办?”
    “若是朕关着他,不要说几年了,只怕几日就得要闹翻天了。”文帝笑道,“他却不敢在莫瓌面前闹,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金律哪里敢答,也自然不能答。这时候凌羽湿淋淋地从水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鱼,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来?”
    文帝道:“别玩久了,水凉。”对林金律道,“让人弄些热汤来。”
    林金律答应着,迟疑半晌,道:“陛下,恕臣问句不该问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自然是没死。”文帝道,“而且,凌羽定然也知道,否则早不是这个样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杀了他大哥,他又会如何?会不会恨朕一辈子,再也不理朕?”
    凌羽总算是游够了上来了,在金钮屈戌屏风后面脱湿了的衣服。文帝走过去笑道:“不知道你家那里的水,又是什么样子。”
    凌羽道:“好看得紧,桃树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顺着溪水飘过来了……”这时天已经晚了,风一吹,凌羽“阿欠”一声,打了个喷嚏。文帝随手拿了绣被,披在他身上,道:“别着凉了。”
    凌羽怔了一怔,文帝见他眼里忽然露出恍惚之意,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道,伸手去取衣服。只听得琉璃珠串成的帘子被湖上的风吹得作响。凌羽扭过头去,望着湖水,低声道:“陛下,我饿了。”
    一时膳传来了,凌羽看着那味莼菜鲈鱼羹,道:“这湖里,不该有鲈鱼啊。我家里那处倒是多得很,溪里一抓一把呢。”
    “从洛阳那边送过来的。”文帝笑道,“你尝着比你家里的如何?不是以前有个人,为了吃这味菜,连官都不愿意做,回老家去了么?”
    他这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凌羽本来在笑,这时候笑容也滞了一滞。只听凌羽低声地道:“为一味菜,是不值。”
    那夜便在湖边的行宫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听着笛声远远地自湖边传来,却是极熟悉的调子,便坐起了身来。
    林金律见文帝醒了,过来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一直不太对劲。听他今儿个说的话,难不成是想家了?”
    文帝听那笛声清悦,吹的便是凌羽初进宫那日,在九华堂给自己吹的曲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林金律见他脸色不对,忙道:“陛下,怎么了?我叫人去唤他回来。”
    “……不必了,让他在那里吹他的笛子吧。”文帝一笑,道,“你想必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吧?裴霖是第一回听到的时候便知道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穆庆一打岔,他便也不说了。他素来渊博,想必是从那时候便猜到凌羽是从哪里来的了。今日朕带凌羽出来坐船,倒让他想起从前的事了。”
    再侧耳听去,笛声悠扬清婉,却似有淡淡愁意。
    这日午后,文帝正在太华殿看奏表,凌羽跑了进来,道:“陛下,你在忙什么?你好几天不来找我了,我闷得发慌。”
    “这几日事忙,你自己玩吧。”文帝道,“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再别去后宫那边乱跑就是了,也再别去招惹嫔妃!若是再出上回悦嫔那样的事,朕决不轻饶!”
    凌羽低了头,道:“我都说啦,我知道错了。她的猫抓伤了我的小青小白,我就是想用蛇吓她一下……”
    “你还说!”文帝道,“吓她一下?吓得她跌了一跤,孩子都没了。要换个人,早就是门诛的大罪,也就你了,连打都没打你一下,还嘴硬!”
    凌羽小声地道:“谁嘴硬了?我都认了,是我的错,我就是把蛇摆在她出来的路上……我说去给她赔罪,你又不让……”
    “别说了,别说了,朕已经加封她夫人了,也给了悦氏封赏,你再别惹事了。”文帝道,“行了行了,你自去玩儿,朕是真忙,你别在旁扰朕。”
    凌羽在他身边坐下,道:“我呆在这里成不成?”
    “不成。”文帝道,“朕马上要见臣子议事了,你可不能在这里闹。”
    凌羽道:“我不说话还不成吗?”
    “不成,你自己玩去。”文帝道。凌羽见文帝冷淡,只得起身,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忙完了就来。”文帝道,又低下头看奏表,也不理他了。凌羽悻悻地走出了太华殿,在花园摘了些果子,觉得无趣,又逛回了九华堂。却见着九华堂外有个小宫女探头探脑,仔细一看,却是耿嫔身边的宫女。
    “哎,是耿姊姊要你来找我的么?”
    小宫女笑道:“是啊,我不敢进去,皇上说过不准进九华堂的,不管是谁,进来就杖杀。她在亭子里呢,问你要不要去吃点心。”
    有吃的,自然要去。凌羽立时把文帝的嘱咐丢到了一边去,跳了起来,道:“我这就去。”
    耿嫔做点心的本事绝对是宫中一绝,这次又换了花样,吃得凌羽差点噎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问道:“耿姊姊,你怎么这么久不给我做吃的了?”
    “你还说呢!你去作弄悦夫人,她连我都恨上了,我这些时日天天在她那处赔小心,都忙着替她弄吃的调理身子了。你也真是不知轻重,她怀的孩子都快八个月了,是个男孩儿,可哭死她了。”耿嫔道,“我在旁边看着,也怪难受的。”
    凌羽低了头,扁着嘴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见他如此说,耿嫔也不好再说,道:“好啦,你也不是有心的。阿羽,我的丹药吃光啦,你再送我些吧。”
    凌羽道:“吃光了?你吃太多了!我说叫你怎么吃法就怎么吃法,不然要伤身的!”
    耿嫔见他责怪,道:“有什么好伤身的?”
    “你真是!”凌羽道,“我骗你做什么,那丹药性凉,你吃多了不好的。”
    耿嫔笑了笑,道:“大不了就是不能生孩子,反正我也没这打算。”
    “原来你懂啊,你既然懂,还胡乱吃!”凌羽道。又觉着她腔调古怪,想了一想,问道,“你不会是为了找死才找我要丹药吃的吧?那我可不给你了。”
    “死?死自然是不敢死的,在宫里为妃,总能照应着些家里。”耿嫔道,“只不过,我们这样呆在宫里,一点指望都没有。历朝历代的妃嫔,总有个指望,我们连指望都没有。做吃的也好,弄些丹药吃也罢,那还不都是替自己寻些开心罢了。”
    凌羽笑了一笑,道:“那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那九华堂里面,不过也是等死而已。”
    耿嫔一惊,道:“你这是什么话?”一抬头,见一个女子带着宫女走了过来,道,“啊,那是沮渠夫人,难得她出来。我去跟她说说话。”
    凌羽道:“什么?沮渠夫人?”抬头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连手里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耿嫔笑道:“沮渠夫人,有一阵不见了。”
    趁她二人在那里说些客套话,凌羽仔细看那女子,个子比耿嫔要高,肤色极白,容貌极美,虽说与姜优有七八分像,仍然看得出有西域血统,眉目间却有几分跟莫瓌相似。只听那沮渠夫人笑着看自己,道:“好可爱的孩子,是耿妹妹家里的小兄弟进宫来玩么?”
    耿嫔掩嘴而笑,道:“沮渠夫人,就你成日待在宫里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低声对她说了两句话,沮渠夫人甚是惊奇,又看了凌羽两眼,道,“是听说过先前羽林中郎将的事,可这还是个孩子啊……”
    耿嫔回头看了看凌羽,伸手把他嘴边的点心碎末给抹掉了,道:“你吃慢点,别噎着,又不是没有了。”又对沮渠夫人道,“其实他不小了,就是长得小。练的道家功夫,那相貌是永如少年童子,不会变的。”
    沮渠夫人奇道:“还有这样事?是啦,耿妹妹,你懂得最多,我们哪里能跟你比。也就你跟皇后还谈得来了,皇后平日里说些什么,咱们常常都听不明白的。”
    耿嫔笑道:“姊姊这是说哪里话?我也不过是祖上传下了些东西,也略有几本书,小时候没事读了些罢了。”
    凌羽听那沮渠夫人说话温温柔柔的,虽跟姜优长得极像,但却没她那份清冷之意,看着要温婉亲切得多。便问道:“我时常听见有人在吹笙,是不是你?”
    沮渠夫人一怔,道:“是啊,是我在吹。唉,那是家乡的曲子,在这宫里呆久了,总归有些儿寂寞。”
    凌羽笑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吹的那笙?听陛下说,是碧玉笙,很特别的。”
    沮渠夫人又一怔,见凌羽笑得天真,便道:“好,我着人给你送来便是。”
    “你这孩子真是的,那是人家沮渠夫人心爱之物,你别给人家摔坏了。”耿嫔道,“我再给你做几罐糖渍杏子,好不好?就别去拿人家的东西了。”
    沮渠夫人微笑道:“不碍事,反正本也不是我的东西。”
    凌羽忽然“啊”地一声叫,发足冲到水边,倒把沮渠夫人跟耿嫔都吓了一大跳。凌羽却是去抓一条蛇,力使大了,一头栽到了水里,一身上下都弄湿了。
    “哎呀,你到底在干什么啊!”耿嫔叫道。“怎么一天都在抓蛇!”
    “那不是你要丹药吗!”凌羽没抓住蛇反而弄得一身透湿,从水里爬了出来,一脸不乐意地道,“还不是帮你抓的!”
    他这么一说,耿嫔也没话说了,沮渠夫人笑道:“还不快回去换衣服,等会着凉了。”
    凌羽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点心和杏仁露,道:“可是耿姊姊给我的点心我还没吃完呢。”
    耿嫔无奈,道:“好啦!叫人去取衣服来换不就是了。”
    不时小宫女把凌羽的衣裳取了过来,凌羽自走到一边去换。耿嫔本跟沮渠夫人坐在那边说话,她目光偶尔一转,落在凌羽背上,忽然怔住。
    “阿羽,你肩后那个刺青……那只鸟儿,可是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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