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瑞升道:“就算那孩子不曾学到御寇诀,他也必定学了很多九宫会的秘传武功,一定是个劲敌。但算算那孩子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武功再高,也是有限的,所以他不敢公然挑战我们,而是在暗地里各个击破!”他又叹道,“他如今已经杀了好几个了。”
    裴明淮疑惑地道:“这个人……真的在我们当中?”
    原瑞升道:“薛无忧年纪对不上,你年纪略大些,又是有来头的人,当然不会是阳缨的儿子。”
    裴明淮笑道:“原来前辈连我都怀疑了。”
    原瑞升指了指他的佩剑道:“如果不是看到这柄赤霄,就算你说你是裴家的人,我也不一定相信呢。涂老道嘴虽碎,说得却不错,你怎会在江湖上跟我等草莽混在一处?”他也不等裴明淮回答,又一笑道,“薛家与裴家,虽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却渊源极深。所以,你跟薛无忧,自是不必疑的。以薛延的脾气,若儿子是邪教妖女所生,必定不会让他儿子接掌汾脽坞。薛氏跟朝廷的关系,公子自然比老夫清楚百倍。要按常情,薛氏早就应该由朝廷加封刺史镇将什么的了!”
    裴明淮问道:“方才各位认为九宫会的根基很可能是黄巾残部,只是传闻,还是……”
    “究竟这传闻是哪里来的,我也全然不知。”原瑞升道,“只是天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我对这说法,是有七分信的。但照老夫看来,如今的九宫会,与当年的九宫会,是大大不同了。”
    裴明淮道:“请教原前辈,是何处不同?”
    “公子这话不该问老夫。”原瑞升笑了笑,道,“薛延跟你裴家是太熟络了,我们心里都知道他那么着力必定有朝廷的意思,说起来,歼灭九宫会,他可是盟主。为的是什么?九宫会的基业都是黄巾旧部,总归是个祸患。还有,嘿嘿,那九宫会的藏宝,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看,裴公子此来,怕也是有此意吧?”
    裴明淮道:“在下不明,还请前辈赐教。”
    原瑞升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子心里明镜似的,老夫怎敢多言?”
    原瑞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明淮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便道:“那个灰衣汉子,前辈可有印象?是不是也是当年来攻打九宫会的人?”
    原瑞升道:“在茶棚之时,他便戴着斗笠,没见到脸。不过,听他声音,总也有三四十岁人,不会是少年人。只是那时他单身一人,来到这里后身边却多了个黑衣女子,却是奇怪。”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一指,道,“不如上这索桥上走走,一览此处风光?”
    第5章
    他一面说,便一面举步走了上去。裴明淮也只得跟着走了上去,夜里看这朝天峡的景致,又与白日大大不同。天上浓云密布,半边月亮微微透过浓云露出脸来,映得山壁光滑如镜,索桥下的江水闪闪发亮。
    裴明淮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皱眉道:“什么味道?”
    原瑞升也闻了闻,道:“似乎……是硫磺之类的东西?”他突地叫道,“不好,赶快退回去!”他一边说,一边人便如一只大鸟般地猛然飞起,稳稳地钉在了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裴明淮也不比他慢,早看准了崖上一块大石,刚刚站定,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硝石硫磺之气扑面而来,灰尘碎石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裴明淮揉了一把眼睛,正想再看时,只听原瑞升叫道:“索桥断了!”声音里竟大有惊恐之意。此时只听洞口处有脚步声,薛无双已奔了出来,身旁跟着薛无忧。薛无双一见着断掉的索桥便停住了脚,俏脸上大有惊恐之意。
    那与对面山崖相连的、原本极是坚固的索桥已然被炸毁,如今这相对的两面山足有百丈之遥,就算身负绝世轻功,也是无法飞越的。剑门原本便是天险,数百年前便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言,这面山壁乃是绝壁,寸草不生,下面又是遍布暗礁与漩涡的江水,当真也只有飞鸟能过了。
    “是有人在索桥上事先埋了硝石。”原瑞升是个老江湖,他正捡起了一截焦黑的断绳,仔细察看,“这绳子想来便是引线,一直自索桥上引到洞口。想必有人悄悄地将这引线点燃,再行逃去……”
    薛无双插言道:“逃去?是逃到哪里去?”
    原瑞升一怔道:“薛姑娘何出此言?”
    薛无双道:“我的意思是,那个埋下硝石、点燃引线之人,逃到何处去了?”
    原瑞升道:“自然是逃到对面去了,难道还留在这里等死不成?”
    薛无双却摇头道:“那可不一定。也许,他并没有逃走,而是回去了。”她眨了眨眼睛,又道,“回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各做各的,谁会特别留意到别人在还是不在呢?至少我就没有留意到。这引线想必极长,要烧尽,可得花点时间。”
    裴明淮忽道:“别的人呢?也不见出来看看?”
    薛无忧道:“刚才见纪百云跟勾千芒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僵了。我正打算叫他们住手,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他们斗得紧,怕是没空出来看了。”
    裴明淮道:“回去看看。”
    众人回到石室,只见勾千芒手里拎了一把短刀,正跟纪百云的那管旱烟杆斗在一起。纪百云这一阵抢攻却不似方才跟祝青宁那般点到即止了,却是势如拼命一般。勾千芒左支右绌,叫道:“纪老头子,我跟你素无仇怨,你疯了?”
    纪百云陡然变招跃起,旱烟杆朝勾千芒脑门正中砸去,那里正是勾千芒防范疏漏的所在。勾千芒大吃一惊,要闪避已是不及,短刀向上击去,跟纪百云的旱烟杆撞了个正着。只听金铁交响,勾千芒的短刀竟然从中折断成两截。纪百云更不容情,旱烟杆更是向勾千芒砸了下去。
    裴明淮见势不好,“铮”地一声拔了剑,朝纪百云的旱烟杆削了过去。他看准了纪百云变招的空隙,这一剑虽是轻轻削上,但旱烟杆的头却被他削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勾千芒跃后数步,叫道:“好剑!”他的短刀本来也是极好的利器,但纪百云那杆旱烟杆必是在铁里混合了其他五金,坚韧无比。而裴明淮的赤霄宝剑更是上古神兵,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纪百云脸色铁青,喝道:“我杀这姓勾的,干你何事?”
    裴明淮笑道:“在下并非有意削断前辈的兵器,只是方才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前辈想想,那凶手还在暗中窥伺我们,我们若是自己先杀起来,岂不快了他心?在下才斗胆阻拦,还望前辈见谅。”
    原瑞升也道:“裴公子说得大大有理,有什么私怨,以后再说。多一个人,我们便多了一份力,这时候自己杀自己人,于我们实在无利。”
    纪百云见原瑞升也如此说,又见了裴明淮方才那一剑,心里也是怯了,便气哼哼地走到一个石桩上坐下,道:“姓勾的,你远着些儿!”
    勾千芒冷笑道:“纪老头,不必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那嘴脸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勾千芒虽然名声不怎样,可从来不采花。我要找女人,自然会到妓院里去找,我这辈子从没糟蹋过一个黄花闺女。而你们自命正人君子,嘿嘿,却是不要脸得紧,居然把人家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给……”
    纪百云自石桩上跳了起来,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原瑞升忙道:“两位,都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多少年的旧事了,早成定局,还提它做什么?”
    勾千芒道:“哈哈,说得好,早成定局。做都做得,还怕说?哈哈,哈哈……”他笑了半日,方转过身对裴明淮一揖道,“多谢相救。姓勾的不会说好听的话,记在心里了。”
    裴明淮微笑道:“勾兄方才那番话,在下听得很是痛快。”
    此时姚浅桃已与薛无双将一些面饼、肉脯之物放在圆台之上,又另取了几坛酒。姚浅桃笑道:“我跟无双妹子已试过了,众位想必也都饿了,先来吃些东西吧。”
    薛无双笑道:“我用银钗都试了,吃的没毒,酒没毒,盘子和酒碗也没毒。大家就放心来吃吧。”
    裴明淮左右一看,却没有见到祝青宁,便问薛无双道:“无双,祝公子一直没有出来?”
    薛无双道:“这两位打得这么热闹,他也没有出来看一看。”
    裴明淮点了点头,便朝东墙的石门走去。薛无双在他身后叫道:“裴大哥,你不吃么?你不饿么?”
    裴明淮回过头笑道:“放心,我要去的地方一定有吃的,也一定有好酒。”
    他猜得果然没错,祝青宁正盘膝坐在榻上,旁边一张小几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几样小菜果点,正在自斟自饮。裴明淮见那几样小菜虽是冷盘,却也十分精致,当下笑道:“难怪你一个人躲在此处呢,原来是有好吃的。”
    祝青宁道:“谁说我一个人躲在此处了?”
    裴明淮左看右看,石屋里点了一盏油灯,虽不明亮,却也照得通透。“我可没看到有旁人在哪。”
    祝青宁道:“你不就是旁人么?”
    裴明淮失笑,再一看几上的两个酒杯,道:“你知道我会来?”
    祝青宁道:“你这不是来了么?”说罢提起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了。裴明淮吸了吸鼻子,道:“这酒比起外面的可要好多了。祝兄,你可真会享受。”
    祝青宁道:“叫我名字便是,不必祝兄祝兄的。”
    裴明淮喜笑颜开,道:“我早就如此想了。既然如此,你也叫我名字,别叫我裴兄了。”
    祝青宁莞尔,推了一个酒杯给他。裴明淮伸手去接时,无意间触到了祝青宁的手,却是一怔。祝青宁肌肤微温,若是比起常人,确是还要冷上几分,但决然不是那夜在滴翠苑中碰触到的冷如寒冰的感觉了。
    祝青宁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道:“方才那原瑞升找你做什么?想来必定是说我的坏话了?”
    裴明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说的确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我相信你定然有你的隐衷。”
    祝青宁看他又去端酒壶,道:“你就不怕酒中有毒了?”
    裴明淮笑道:“这般的好酒,就算醉死也认了。”
    祝青宁撇嘴道:“我说毒死,你偏要说醉死,文不对题。”他又道,“刚才外面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纪百云跟勾千芒动手了。”
    祝青宁冷笑道:“那纪百云虚伪得紧,怎的死的却不是他了?”
    裴明淮道:“你听到了?”
    祝青宁摇头道:“石门厚重,甬道又长,我是听不清外面说话的,只是听到有兵刃呼喝之声。”
    裴明淮道:“那你何出此言?”
    祝青宁睨了他一眼,道:“别告诉我你看不出那纪百云是个何等样人。他为何要对勾千芒出手?”
    裴明淮把刚才勾千芒说的话讲了一遍,祝青宁听了后,脸色微微有异,冷冷道:“果不其然,勾千芒没说错,这些所谓正派,做的事实在令人不齿。”
    裴明淮道:“凡事不可一言以蔽之,失之偏颇。”
    祝青宁道:“你是在教训我了?”
    裴明淮一呆,忙笑道:“不敢,决然不敢,只是顺口一说罢了。”又道,“外面的索桥被毁,我们现在怕都是出不去了。”
    祝青宁却也不惊,道:“哦?”
    裴明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来都来这里了,总得把人都留在这里。”祝青宁将杯中剩下的半杯酒一口饮尽,道。“裴兄与那位薛宗主,看来是交情极深哪。”
    裴明淮不想他有此一言,一怔方道:“不错,我两家原本是世交,渊源颇深。”又笑道,“我说了,不必客气,称呼名字即可。”
    祝青宁微笑道:“你裴氏在朝堂独大,汾脽坞便在江湖威名赫赫。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面,嗯,这道理,你们很是清楚哪。”
    裴明淮听了他这话,微微皱眉,笑意已然不见,只淡淡道:“此言差矣。不瞒你说,无忧尚西河公主的事是皇上亲许的,迟早都是驸马都尉。”
    祝青宁奇道:“还有这样事?真的假的?”
    裴明淮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么。这各地的宗主,受朝廷册封都是常事,你不会还不如原瑞升懂行吧。”
    祝青宁沉默片刻,却又问道:“你为何跟原瑞升一同前来?”
    裴明淮把在茶棚发生的事向他讲了一遍,祝青宁眉头微蹙,道:“按你这般说,一定是茶棚那个老板干的。”
    裴明淮道:“不错,之后我便再不曾在茶棚里发现那个笑嘻嘻的店老板的踪影了。”他想了一想,道,“那茶棚倒不像是新搭建的,我对他端上来给我那套茶具很觉有趣,多看了几眼,也是用旧了的器物。”
    祝青宁道:“想必是那杀手将原来的店老板给杀了,自己换上他的衣物,冒充老板。”
    裴明淮道:“此话有理,只有一点,我有些疑惑。”
    祝青宁道:“哪一点?”
    裴明淮道:“那茶铺老板给我倒茶之时,十分熟练。蜀地那茶盏,外地均不可见。就算他是练武之人,眼力准头俱佳,他若原本不是个茶铺老板,我也必能看出破绽。可我看他……不管怎么看,就活脱脱的是一个茶老板。”
    祝青宁笑了笑道:“也许他本来便是蜀地之人,而且素来也极喜茶。”
    裴明淮失笑道:“这个理由倒是有趣。”
    他望向祝青宁,祝青宁果如他自己所言,极不善饮,才喝了几杯,脸上便已微微泛红,一双眼睛也像是蒙上了水雾一般。裴明淮迟疑了半日,终于道:“青宁,你……你今日所说的那阳姑娘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你自己?你藏身于那滴翠苑中抚琴,究竟是为了什么?”
    祝青宁淡淡道:“就算我是,我会对你说实话么?好罢,若我真是,你是会帮他们,还是会帮我?”
    裴明淮道:“谁有理,我就帮谁。”
    祝青宁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冷之意,森然道:“那你觉得,那些人,是不是该死?”
    裴明淮一怔,祝青宁又道:“不管甚么门派,门规里都必定有一条,那就是不得淫人妻女。那些人……”他冷笑了一声,眼里的神色更是复杂难测,“都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做出了那等不堪事。更令人不齿的是,他们为己辩护的理由居然是——对方是个邪教妖女。”
    裴明淮也作声不得,半日方道:“这些前辈,在江湖上都名声响亮,又时隔多年,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说得是。”祝青宁忽然又是一笑,笑容中却颇有冷冽之意,“既然如此,要他们名声扫地已是千难万难,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这些人给杀掉,虽非上策,却也只能如此了。”
    裴明淮沉声道:“你便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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