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这话说得,你都知道要修身养性,少怒少忧,难不成你要我日日动气伤身?”
    文帝忙赔笑道:“姊姊,你可莫要生气,我们这般,倒是要让淮儿笑话了。”当下又道,“淮儿,有话便问罢。”
    裴明淮抬起头,道:“陛下,当年平原王谋反一案,到底还有些什么内情?不是说陛下身边的侍卫统领凌羽是平原王的义弟,随他一同谋逆,莫瓌杀了凌羽以求自保……”
    文帝道:“那又如何?”
    裴明淮道:“这次我回京来,也是想向陛下禀告此事。我在朝天峡见着一个少年,手中有支紫玉笛,武功之高,生平仅见……”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着文帝脸色大变,忙住了口。文帝问道:“那少年去了何处?他跟你说了什么?”
    裴明淮把当日朝天峡之事说了一遍,文帝听了只怔怔出神,也不说话。清都长公主一声叹息,对裴明淮道:“凌羽出身江湖,与平原王乃是结义兄弟,这你是知道的。陛下少年即位,那时莫瓌擅权,又有诸王环伺,日子真是不好过的。凌羽进宫的时候跟陛下年纪差不多,与陛下甚是交好……”
    裴明淮奇道:“与陛下交好?”
    文帝点头道:“正是。我向来没什么朋友,凌羽……唉,他跟旁人实在不一样。就算他叛我,我倒也不恨他,只是伤心,我对他再好,总归比不过平原王与他的情义。倒是莫瓌狠得下心,心知那一回已经是输了,不仅是相偕的几个王公大臣,连凌羽都能当棋子抛出来,甚么都推到别人身上。哼,朕这哑巴亏是吃得大了,心里是恨极了,那时却发作不出来,毕竟莫瓌那时候羽翼丰满,又把什么都撇得干干净净,朕还年轻,暂忍得几年再说。我还得赞他平乱有功,加封他平原王,赐婚他跟上谷公主,嘿,那心里的滋味,真是只有自己知道!”
    裴明淮道:“陛下也实在没必要着急。”
    文帝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道:“但那一回,还是差点要了我的命,也真是狼狈得很。百官大都依附于他,我回来还得夸他几句。这些都罢了,只是累了你姑姑,冬天里渡冰河,这落下的病……”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陛下总是记挂着这事,我都说了多少年了,又不是陛下的错。霂儿被我们宠坏了,心思又细,陛下不用太介怀。”
    文帝叹道:“她再怎么任性,朕也只有由得她,谁叫我欠了她的?只恨莫瓌谋逆,倒累了她。凌羽呢,明明是舍命救了我,却白背了那谋逆的罪名。”
    清都长公主道:“也真怪不了谁,莫瓌记着他家里的仇怨,毕竟沮渠皇族是降了大魏,并无他心,却终究被寻了些由头,尽数以谋逆之罪处死。他父亲……唉,武威长公主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夜,也没能救得她夫君。莫瓌对凌羽不是没情义,心里还是在意的,但若比起报仇复国,那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文帝叹了口气,出神半日,方道:“平原王拎了他头颅来回禀于朕,那脸面血肉模糊,哪里还辨得出来?我那时想,莫瓌毕竟对他还是不同,若是最后放了他一条生路,也未可知……也并不想深究,凌羽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逃就逃了吧,不要回来了……”
    裴明淮道:“那我在朝天峡见到的,真是凌羽了?我也留意看了,凌羽身边并未带那柄霄练,而且……唉,我就在陛下面前说实话罢,就算剑在他手里,我也夺不下来,实在惭愧得很”
    文帝又出神了良久,道:“这些旧事,原与你不相干,且说你的事罢。朕赐你赤霄,从无他意,却倒惹出你这番心思来。你爹爹对朕是不是忠心不二,朕心中明白得很。他都不担心,你这孩子,偏要多这心!今日当着姊姊,朕就把话说在这里,若我对你裴氏有他意,天诛地灭!”
    裴明淮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这么说,教明淮无颜以对了。”
    文帝笑道:“起来,你今天都不知道跪了几次了。我们一家子闲聊,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还要不要好好说话了?”
    裴明淮讪讪地站了起来,清都长公主又拉了他在身旁坐下。只听文帝笑道:“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给朕听听。你成日里玩得开心,朕闷在宫里,可无聊得紧。”
    裴明淮这段时日,还真是怪异经历颇多,当下拣了些说来,文帝和清都长公主还真听进去了,连着问:“后来呢?”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文帝伸了个懒腰,道:“朕听着听着,居然就饿了。叫人传些点心来。”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唤道:“白芷!去取些陛下爱吃的点心来。”
    过不了多时,一个宫女便端了点心进来。皇帝端了莲叶汤给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喝着甜了点,少了点清雅味道。”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陛下喝的,是我爱的口味,自然甜了。”
    文帝笑道:“刚才说了些旧事,倒忘了正事。这回贡品里面有样东西,朕替你留了下来。”
    清都长公主取了一只锦盒,递给裴明淮。“淮儿,你如今常在外面,这东西留在身边,想必有用。此去西域,多加小心。”
    裴明淮起身双手接过,道:“是,明淮知道。”又笑道,“陛下,我倒是奇怪一件事。”
    文帝道:“甚么?”
    “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何凌羽还是少年模样,顶多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可他明明跟陛下你年纪差不多。”裴明淮笑道。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也知道缘故?”
    “前些时候在凤仪山姜家庄,见到那个七十多岁还如二十许人的女子,自然是一想就明白了。”裴明淮道,“御寇诀不是人人能练的,稍有不慎便是自毁。凌羽想必是练成了,不过,我看他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文帝一怔,刚要说话,清都长公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淮儿,庆云知道你今儿要来,早就进宫来了,盼了你好久了。你也知道,她……”
    裴明淮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母亲,您就别撮合我跟庆云了。我对她,实在并无半分情意。”
    清都长公主一呆,转头对文帝道:“你看呢?”
    文帝微笑道:“姊姊作主。”
    清都长公主嗔道:“陛下,你别该说话的时候全推给我!”她忽然笑容一敛,两眼凝视裴明淮,道,“淮儿,我这话,可记住了。可以动心,但切莫动真情。情之一字,于你本是多余,你懂么?”
    裴明淮只得点了点头,文帝却摇头,道:“他年纪轻,哪里能懂这些。若不经历一番,也是不会明白的。只不过,皇室中人,婚姻大事,又岂得由得了自己?……也罢,你不想娶庆云,朕不勉强。若是你不快活,朕即便赐了婚,又有什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忽一笑道:“淮儿,昔日你对琼夜有意,那丫头却坚拒,唉!也算她聪明,没白跟我一场。她容貌才情都属上品,觅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胜过这深宫寂寞百倍。”
    裴明淮不想她突然提起这事,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么?琼夜服侍我多年,也在这宫里呆了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嫁你,你再宠她,也只能有妾室之份,她那般要强的人,必然不肯。我虽然疼惜她,但也不能让她作你正室。”
    裴明淮窘得脸都红了,道:“母亲,你怎么突然想起琼夜了?她都走了好几年了。”
    “不是突然想起,是她给我千里迢迢送了东西来。”清都长公主笑道,“你且猜猜,这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是琼夜送的?”
    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裴明淮都是看得极熟的。要说眼生,就是那些牡丹花。可琼夜也不至于千里迢迢,送花来吧?
    文帝见裴明淮想不出来,笑道:“她那手艺可真是好,连淮儿的眼睛也瞒过了。淮儿,你过去看看那牡丹。”
    裴明淮还未走近,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原来殿侧的地上,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冰块,那些牡丹便是架在冰块上的。再伸手一摸那牡丹花瓣,只觉酥软欲化,再细看时,还是认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听清都长公主笑道:“那是酥油,遇热便熔了,琼夜以冰块雪水护着,一路送来,也实在是不易。还是她知道我的喜好,不枉我疼她一场。”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清都长公主突然提起琼夜来。当下笑道:“琼夜实在是有心。她去了那塔县几年,又学了这等本事?韩叔叔的本领,她迟早能学全呢。”
    文帝摇头叹道:“韩明辞官,朕也甚是可惜。只是他老父重病,朕也不能不准哪。”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有几样物事,你带去给琼夜。若是那西域偏远之地住腻了,想回来,你尽管带她回来便是。”
    裴明淮苦笑,道:“母亲笑话我了。琼夜说得有理,我既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必误她?”
    清都长公主道:“只怕你哪一日遇上了心仪之人,哪怕是给不了人家想要的,也会纠缠不休。你啊……我还不知道你了?你从小到大,想要的,哪一样没到手?琼夜只不过是你自小的情份,还想锦上添花罢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怔忡不言。
    再回头看那牡丹,白艳浓丽,虽然以冰相护,但这安乐殿太过暖意融融,花瓣已微微在溶化了。
    从正月初开始,塔县的上花馆和下花馆就到了一年里面最忙碌的时候。按规矩,上下花馆的画师们,都得沐浴焚香,预备把正月十五的酥油花“装盘”。
    琼夜是上花馆“掌尺”——也就是馆主——韩明的独生女儿,自然也得帮着料理。她刚走至院门,就看见一个身披貂裘的青年男子站在雪地中,轻轻地“啊”了一声,连披风都来不及扣好,迎了上去。
    那男子回过头来,琼夜见着他脸,失声叫道:“明淮哥哥?怎么是你?”
    裴明淮笑道:“吓着你了?”打量了她片刻,道,“一晃数年,琼夜是越来越好看了。想不到这西域边陲之地,还挺养人。”
    韩琼夜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双妙目直盯着裴明淮,呆呆地不说话。裴明淮笑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不想见我?”
    “……没,没有。”琼夜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明淮哥哥,你怎会到这里来?”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寻雪莲花的。”
    琼夜一惊,道:“难道皇后的寒疾,又加重了?”
    裴明淮脸色黯然,道:“加重倒谈不上,只是她长年受此疾所苦,我怎忍心看她如此?”
    琼夜不觉点头,却道:“明淮哥哥,那也不必你亲自跑一趟。要进贡,还不容易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也想来看看你啊。”
    琼夜脸颊微微一红,这时方想起两人还站在雪地里说话,忙道:“明淮哥哥,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屋吧。”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一个十分娇柔的声音,叫了一声:“琼姊姊。”
    裴明淮回头一看,却是个少女,比琼夜小着几岁。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甚是单薄,肤光胜雪,清秀绝伦。她虽两眼看着琼夜,一双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好像要滴得出水来。
    “小叶,这么冷,你怎么来了?”琼夜忙迎上去,解了自己的大红斗篷披在她身上。“瞧你,穿这么少!”
    丁小叶的脸,朝裴明淮的方向,略略地侧了一侧。“琼姊姊,你有客人?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琼夜道:“好啊,进屋去说。”却见丁小叶缓缓地摇了摇头,琼夜略有些踌蹰,道:“小叶,你不记得明淮哥哥了?”
    丁小叶“啊”地一声,脸转向裴明淮,道:“是裴……裴三公子?”
    裴明淮却实在是想不起她是谁了,琼夜笑道:“明淮哥哥,小叶当时还小,如今是女大十八变,也难怪你不认识了。那一年,我回京的时候就带了她来玩,还见过你的,你不记得了?她是我爹爹师弟的女儿。”
    听她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丁小叶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是大变样了。
    丁小叶朝裴明淮福了一福,道:“裴公子,小叶失礼了。塔县偏远,你这时候到,想必是累了……姊姊,你先去陪裴公子,我……我先回家了。”
    琼夜忙道:“小叶,你别走。”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叔叔,你来得正好。你陪明淮哥哥进去,好么?我跟小叶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进来。明淮哥哥,你先进去坐一坐,我立时就安排酒菜,好歹也要替你接风洗尘哪。”
    裴明淮回过头,他知道韩琼夜的父亲韩明是有个兄弟,也见过几次面。这韩朗比他兄长年纪要小许多,眉目也颇相似,裴明淮记得曾听琼夜提过,说她这二叔跟韩明非一母所生,其父早亡,韩朗也不怎么得其父喜爱。
    韩朗显然是记得裴明淮的,一张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叫道:“三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明淮笑道:“好久不见韩二叔了,我是有事在身的,顺道来探望韩叔叔一家。”
    韩朗忙道:“不敢当,韩某哪里当得起公子叫一声二叔。”说罢忙让道,“三公子,请这边走。我兄长见了你,那得是又惊又喜啊。”
    裴明淮对琼夜和丁小叶点了点头,琼夜报以一笑,丁小叶却毫无反应,就像是没看到一样。韩朗看在眼里,待走远了,便对裴明淮道:“公子莫要见怪,小叶那姑娘,眼睛是看不到的。”
    裴明淮方才便已如此怀疑,听韩朗这一说,心里甚是替丁小叶可惜。丁小叶虽不如琼夜明艳娇媚,却是另一番的清丽可人,让人见着就心生怜意。便问道:“我以前见过她,她眼睛还是好好的啊。”
    韩朗摇头叹息,道:“她绣功极好,远近闻名。只是她父亲丁南,本来是下花馆的掌尺,风光无限,却在那年正月,赶制酥油花的时候,一只手被冻掉了三根手指。”
    裴明淮“啊”了一声,韩朗叹道:“三公子不知……”
    “韩二叔别再三公子三公子地叫我了,”裴明淮道,“我自小跟琼夜一处玩,您和韩叔叔,都是长辈。”
    韩朗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淮,你大概不知道,这塔县的酥油花,远近驰名。做酥油花的地方,唤作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争个不停,掌尺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只是日日夜夜把手泡在雪水之中,方能制出那酥油花来,长年累月,哪里熬得过呢?自丁南断指后,下花馆也再没有担得起掌尺的人。上花馆一向压着下花馆一头,尤其是我兄长五年前辞官归来,接管上花馆掌尺一职之后。”
    裴明淮道:“我还以为韩叔叔辞官回来,是为隐居呢。”
    “塔县本来就是他老家,众人非要他任掌尺,个个都是亲戚老友,他哪里推辞得了。还有我们爹呢,一辈子在这里当掌尺,要是我大哥不接,我爹得气死!”韩朗叹道,“我爹病了几年,手也不听使唤了,众人都说下花馆蒸蒸日上,压着上花馆了,大哥怎么着也要替大家挣回这面子来。下花馆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丁南本来身体不好,还是事事亲为。”
    他又叹了口气,道:“断指之后,丁南等于是残废了,从此辞了掌尺一职,在下花馆里干些杂活。小叶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日没夜地绣花,眼瞎了。丁家父女都是傲性子的人,决不肯受人恩惠。但小叶当琼夜是姊姊,琼夜做些衣服,说是自己穿旧的,她也肯收下。小叶喜欢的吃食,琼夜也会着人送去。”
    裴明淮由衷地道:“琼夜自小便是最心善的人。”
    这时风雪更大,白色雪片夹着冷风,呼呼地打转。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可谓玉树琼花。
    裴明淮一脚下去,那积了约半尺厚的白雪之上,便印下一个脚印。只听得走在一旁的韩朗,淡淡地说了一句:“唉,今年这天,可真是冷啊,好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厚的雪了。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正月,也是这般的冷……”
    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盯在雪地上,喃喃道:“丁南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血淋淋地掉在雪地上。那个红啊……”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裴明淮略带着点诧异地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这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的开阔之处,周围却仍是一片看不穿的黑。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排巨大的架子。说是架子,其实就跟一座房屋的屋架无异,由十二根又粗又长的木杆组成。架子上挂满了厚厚的锦锻帷帘,上面绣满了佛像,佛像周围缀满了繁复精巧的吉祥图案。
    “这便是塔县正月十五,酥油花会的花架。”韩朗说道,“这上花馆后面的几处院落,便是我一家的居处。这边请。”
    裴明淮道:“我是来得冒昧了,正赶上你们忙的时候。”
    “我们全家是高兴都来不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琼夜想必更开心,她当年替你画像一事,我还记得清楚呢。”韩朗笑道,“画出来的,却实在不像。”
    裴明淮听他提到往事,不觉一笑,道:“琼夜那时才几岁?如今想来,她学她爹的本事,也学到七八分了吧。”
    韩朗笑道:“她迟早能青出于蓝呢。”他望了望天色,“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进去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韩家人的住处,便在上花馆后面的几进小院之中。酒菜已经摆好,几色冷盘甚是精致,酒也早早地温在了火上。裴明淮一进去便觉得十分温暖,闻着酒香,再一看窗外雪花飘飘,那滋味是别提多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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