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秀笑笑,不以为忤。裴明淮皱眉朝头顶看了一眼,道:“你把那孩子弄到哪去了?”
    孟蝶道:“上面啊,那峭壁上有个山洞,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只有鸟才能飞到。”
    裴明淮道:“你救他,他没谢你吗?也就这么跟你走了?”
    “我偷偷摸进村里去,带了他便溜啦。”孟蝶叹道,“他一直没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可惜了,长得那么好看。”
    裴明淮又一皱眉,昙秀却道:“这位姑娘,我看得出你轻功极高,不过,你要带个人上这绝壁,怕也不行吧?”
    孟蝶道:“大师有所不知,那孩子挺奇怪的,特别轻。”
    眼看已经快要到路口,裴明淮也不再问了。出去一眼看到的全是死人,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这样数百精兵同时被杀,仍是惊心不已。奇怪的是,大部分人似乎都不曾反抗,连随身的兵器都不曾拔出来,而且死状也颇为安详。
    “他们是中毒了吧。”昙秀道,“看这样子,怕是我说那种叫拘毗陀罗的毒花。”
    吴震皱眉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
    裴明淮道:“也许毒是下在食水之中。附近有什么水源么?”
    “这里的渔民说,江水最好不要喝,山泉清洌,他们都是喝泉水。”孟蝶道,“我见着这旁边山上就有眼泉水。”
    祝青宁看了孟蝶一眼,道:“你没喝吧?”
    “没有,我喝的是别处的。”孟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怕起来啦。要不要去看一看那眼山泉?”
    祝青宁不答,吴震还在检视众兵士的伤,愈觉奇怪,道:“用的兵器很杂,有刀有斧,还有些奇形兵器,都是江湖上十分少见的。但照我看来,杀他们的人必定是同族之人,兵器虽不同却又都有些相似之处。”
    昙秀道:“同族?”望了孟蝶一眼,道,“此处的飞头獠是獠族一支,素不与他人相交,又擅异术,据说能让自己的头离体飞出,杀人于无形!他们又对这里最熟,难不成是先下毒在山泉里,等众官兵中毒后,不管死活,再来杀上一回?”
    “即便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杀官兵?”吴震道,“这实在是毫无道理。若是惹恼了官府,哪怕是搜遍这山,也得把他们找出来。”
    裴明淮冷冷地道:“再厉害也不过是獠人,我倒不信他们有妖术了。有妖术又如何?《搜神记》里面不也说过么,覆以铜盘,头不得进,遂死!看着自己的身子就在旁边,却回不去,嘿,我倒想看看他们这妖术!”
    吴震摇了摇头,道:“若真有妖术,便不必下毒了。那甚么头离体而飞的,我不信,想必是什么幻术,照昨儿的情形看来,甚或那头颅根本就是种兵器或者暗器。明淮,你看怎么着好?”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一二日间无消息回报,泰州刺史自然知道出了事,自会禀报。恭喜你那当刺史的朋友了,是他升官加爵的时候到了,只希望他是个懂事的,可别错过了这机会。”
    吴震道:“你尽管放心,有这机会,谁不争先呢!从前州内零星叛乱,常常都是朝廷另派将军过来,当地刺史常常都抢不到平叛的机会,这一回好歹有了,那还不赶紧?”
    昙秀回头对惊魂未定的竺道说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两日后便赶回来。”
    竺道道:“可是昙曜大师如今……”
    “不必担心,事情越大,反而越不会处置得快。”裴明淮道,“你只管回去便是,阿苏也不会不给昙曜大师面子。”
    看竺道走了,吴震道:“这里怎么办?”
    “没办法。”祝青宁道,“难不成吴大神捕还想替他们收尸?”
    这一言呛得吴震要吐血,裴明淮便道:“蝶儿,你把那孩子藏在哪里了?带我去看看。”
    孟蝶道:“好。”
    那进锁龙峡的路,三面都是峭壁,高至千仞。吴震道:“这地方真是好险。”
    祝青宁道:“吴大神捕难道不知道,这地方颇有来头?”
    吴震对祝青宁一直看不顺眼,恨不得立时把他拿了,但碍着孟蝶在旁边,这面子可不能不给,便道:“愿闻其详。”
    此时几人已随着孟蝶上那峭壁,孟蝶身法极美,真如一朵红云。吴震嘴里说话,两眼却直盯着孟蝶看,裴明淮在旁边摇头,昙秀也笑道:“吴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珍重哪。”
    “你一和尚来管我闲事做什么!”吴震喝道,又对祝青宁道,“你倒是说啊。”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里从前叫皇天原。《山海经》有云:夸父之山,北有林焉,名曰桃林,广回三百里,据说周武王曾在此处牧牛。”
    吴震道:“我可没看见一株桃树。”
    裴明淮道:“我记得附近还有座山,是叫荆山,对不对?”
    “不错。”吴震道,“这我知道。传说是轩辕氏铸鼎之处,采山中之铜,铸成一鼎。其后汉武帝也来过这里,修了鼎湖宫。啊,据说鼎湖下面还有神陵,我听这里人说的,不过,也就是传说罢了,早不知道那鼎湖在何处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祝青宁又笑道:“都被你吴大神捕说完了,我也没话可说了。”
    吴震还未回话,便听孟蝶叫道:“到了!”
    那峭壁之上,果然有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大洞。孟蝶跃了进去,道:“这地方看起来窄,里面倒是甚大。”
    昙秀道:“姑娘怎会知道此处有个山洞?”
    孟蝶不答,只走了进去。吴震也觉奇怪,看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道:“你疑她么?要是疑,你便别进去。”
    吴震道:“那自然是不疑的!”
    那洞走了几步便见开阔,几人在其中也并不见得拥挤。裴明淮一进去便见着角落坐了个少年,孟蝶走到那少年身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歹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祝青宁走到裴明淮身边,低声笑道:“女子总归心软,你看怎么办?拆穿么?”
    “且看着吧,拆穿了如何收场?”裴明淮也压低声音道,“他来这里必有缘故,他要做戏,我们就陪他做足罢。”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一直把戏做到锁龙峡里面?”
    裴明淮道:“怕是难免了。”
    吴震站在孟蝶身边看那少年,道:“你会不会说话?不会是哑巴吧?”
    那少年一抬头,这时他蒙眼的青布已经取掉了,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这少年目如朗星,双眉漆黑如画,清朗中又带英气,只是脸蛋圆圆的尚有稚气。吴震问道:“你姓什么?”见那少年容貌,想必不会是什么贫家的孩子。
    少年还是不说话,孟蝶道:“好啦,人家吓坏了,你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地,吓人家干什么?”搂了那少年道,“别怕,有姊姊在呢。”
    那少年看了她半日,对她笑了笑,这一笑却是极甜,看得人能心都要化了。孟蝶伸手摸了摸他眉间那点朱砂痣,道:“你这朱砂痣长得真稀奇,亮晶晶的像颗红色的珠子。”
    昙秀在旁边笑道:“姑娘,那想必不是朱砂痣。”
    孟蝶道:“那是什么?”
    裴明淮朝昙秀使了个眼色,昙秀便也不说了。裴明淮道:“这孩子,你得还回去。”
    孟蝶大惊,道:“裴大哥,你这不是见死不救么?”
    “要救也不是现在。”裴明淮道,“这村子里面的人买他,是为了祭祀。你把他弄走了,过两日他们进锁龙峡就进不了,就还得再去买一个人。你是打算继续再等上十天半个月,让他们去买人,然后到时候又再去多救一个人吗?”
    孟蝶道:“可是……可是……”
    “你放心好了,没人说不救。”裴明淮道,“只要他们带我们进了锁龙峡,一切都好说。众多高手在此,还救不了他?”说着忍不住朝那少年看了一眼,那少年却压根不看他,也不说话。
    祝青宁道:“好了,你赶紧把人送回去吧。”
    孟蝶道:“送回去?他们就不疑的吗?”
    “你把他放在路边,村子里的人发现人不见了自然会找。”祝青宁道,“赶紧去,夜长梦多。”
    见祝青宁发了话,孟蝶只得对那少年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到时候一定救你。”说着拉了那少年的手,朝洞外走去。裴明淮只见她袖里飞出一缕淡青色细丝,缠在石笋之上,另一手抱了那少年,向峭壁直坠而下。吴震见状,忙跟上去,向下望去,见孟蝶跟那少年已经顺顺当当落了下去,方才回来。
    昙秀合掌,对祝青宁道:“祝公子这一招好损哪,你这是存心要那孩子不好过。”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大师言重了。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就要他吃吃苦头。他不是装哑巴么?那就让他吃个哑巴亏,只能自己肚里咽去。”又对裴明淮一笑,道,“明淮不也是这么想的?不也没阻止么?”
    “罢啦,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作什么。”裴明淮话还没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也说差了。我也没想怎么着,但若不把他丢在路边,那能怎么样?若让孟蝶送他回去,只会更添麻烦,总得要问他是谁救的吧?说是他自己跑的,那省些事。捱到后日进锁龙峡,大家就各凭真本事罢,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昙秀却道:“那位孟蝶孟姑娘,手中的天蚕丝,你就不疑么?”
    “我不用疑,我早就知道。”裴明淮道,“天蚕丝本来就只有这里才有,她的师傅就是獠族人。否则她怎会知道这里有个山洞?否则青宁为何单单带她来?”
    吴震忙道:“你可不许去找她麻烦!就算是这里的飞头獠杀了官兵,也跟孟蝶没有一点关系!”
    “那可不一定。”裴明淮道,“你素来精明,现在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四人昨夜都在山里,只孟蝶一人在外,她干了什么,可没人知道。”
    祝青宁淡淡地道:“我可没要她去对你带来的官兵下手,我还没傻到这地步。”
    裴明淮道:“谁知道!反正就是方才那话,我们等到过两日随他们进锁龙峡,不管发生什么,各凭本事,你九宫会能拿下那就是你的。”
    祝青宁笑道:“你别忘了,黄钱县的吕凉藏珍是谁抢在你前面一步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吴震立时记起来了,伸手便拔剑,道:“好啊,我不提,你倒还提,这是要逼着我拿下你么?”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么小一山洞,你们闹腾什么?昙秀,你那位竺道师傅,这么出去没事吧?”
    “他有文牒在身,自然不会有事。”昙秀道,“你放心好啦,苏连总会卖你的面子,不至于在你回去之前结案的。”
    裴明淮皱眉,道:“我倒是真有些担心。我明明是叫他查别的事的。”
    吴震忙道:“怎么?你叫他查什么?”
    “上次沈家那封信的事。”裴明淮道,“如今我真想快些了了此地的事,赶回京城。”他眼望洞外,道,“我觉着,此刻的代都,想必也事多罢。”
    这晚琅琊王司马金龙寿宴,琅琊王府自然是宾客如云,热闹得紧。一盏百枝琉璃灯,照得厅中白昼一般,映得那些玻璃碗水晶缸更是明晃晃的生辉。
    清都长公主既到了,自然连司马金龙自己都得让到一边去,笑着躬身道:“长公主殿下今儿是给臣面子了,肯来这一趟。”
    清都长公主笑道:“王妃都亲自来请了,我要不来,就是不给她面子了。”
    沮渠宜琦这日盛装相陪,更是娇媚宛转,明眸流波。只听她笑道:“多谢公主赏脸,也多谢皇上赏的物事。等皇上闲了,我自去谢恩。”
    清都长公主道:“听闻琅琊王府上多有珍宝古董,都是些雅致之物,宜琦也是拿这个哄我来的。”
    司马金龙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家里传下来的一些物事,都是些微小物,长公主殿下若有兴,且请移驾一观。”
    清都长公主朝座上诸人望了一眼,微笑道:“琅琊王家世渊源,谁不知道,你要说是些微小物了,那我家里还不得寒酸死?”
    她此言一出,本来座上喧哗热闹,突然静极,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到。沮渠宜琦起身笑道:“公主,您这话,叫我夫君如何当得起?”
    清都长公主一笑,端了杯酒,道:“是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
    听她这般说,众人总算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全吐出来,只见司马金龙听府中下人在耳边低语了几句,脸色骤变,起身道:“恕我礼数不周了,有贵客来了!”
    见司马金龙急急而出,沮渠宜琦道:“什么贵客,也太不懂礼数了!”
    清都长公主悠悠地道:“能让琅琊王都吓成这样的,还能是谁?”
    沮渠宜琦脸色也一变,跟着离座,跪下道:“公主殿下,我不知我夫君得罪了侯官什么,求公主周全!”
    “起来吧。”清都长公主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只不过,苏连怎么拣这时候来?连顿饭都不让人吃好。让他们进来!”
    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苏连快步进来,一身紫衣上绣了白鹭,厅中那盏百枝琉璃灯照得他一张脸便如白玉一般。他见了清都长公主便行礼,笑道:“叨扰公主了。”
    清都长公主道:“也真会选时候!琅琊王又犯着什么事儿啦?”
    “回公主,还是李谅的事。”苏连笑道,“李谅身为太医令,祖父与父亲都一直在宫中服侍皇上,竟敢暗中毒害皇上,这真是夷诛五族都平不了的大罪。”
    清都长公主嗯了一声,道:“那怎么又牵连到琅琊王了?”
    苏连左右一看,清都长公主道:“不妨,你既来了,他们出去后还不更议论个没完不了?你不如直说罢。”
    “是。”苏连道,“臣发现了一封李谅的书信,却被烧毁,里面提到幕后之人,名字仿佛有个‘马’字……”
    他还未说完,司马金龙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叫道:“公主!臣实在是冤枉哪!这……仅凭一个仿佛,一个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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