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阔而寂然的军帐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几支火把耀起的辉芒,将法卡迪奥的影子投在身后,微微摇曳不已。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温文尔雅地欠了欠身,“我的名字叫做法卡迪奥,是这场战争的全权指挥者。如果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刺杀,毫无疑问,我就是那个最有价值的目标。”
    “摩利亚皇家军团,撒迦。”那年轻人似乎有些讶异于法卡迪奥的表现,淡漠地点了点头,“请坐。”
    七皇子笑了笑,施施然行至旁侧坐下,道:“我有个疑问,不知道......”
    撒迦倚上了统帅大椅坚实的靠背,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要不是过于复杂的问题,我想我很乐于回答。”
    “你多大了?”法卡迪奥缓缓地问。
    撒迦微扬了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依我看,你应该和我的小儿子差不多大,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岁。”法卡迪奥轻声叹息,“对于这样一个年龄层而言,有时候正确的抉择会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财富、荣耀、地位,这些无比美好的东西就在你的面前。而你要做的,就只是动一动手而已。”
    “我不想让你误会,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年轻人,或许你什么也不做,得到的会更多。因为获得是一回事,有没有命去享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带回来的近卫队里,大部分都是八阶以上的炎气修习者,其余的魔法师也全部是巴帝军中的最高水准。只要有半点异常的响动,这支两百四十八人的卫队就会立即冲进来。在他们的合围下能够活着逃出去的刺杀者,我可以保证不会太多。然而我希望你明白,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善意的提醒。”他语声平缓地阐述着一切,就像是在与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促膝长谈。
    撒迦低笑起来,眸子里冷光大盛:“你是个很有意思的皇族,有着令人惊讶的勇气。”
    “我只是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给予建议,抉择的主动权,还是握在你的手上。有一点我很好奇,像你这样无畏且强大武者,在摩利亚究竟还有多少?”法卡迪奥迎上了他的眼神。
    “不会有太多,我不喜欢有威胁的竞争者,向来如此。”撒迦淡然道。
    法卡迪奥微现笑意:“你是我所见过最狂妄的年轻人,希望这种秉性不会影响到正确的处事决定。”
    “生或是死,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在有些事情还没完成以前,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让自己丢掉命。那些近卫或许很强大,但我既然能站在这里,自然就有把握活着离开。你无疑是个睿智的人,懂得如何去揣摩他人的心理。可惜的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要远远比你高明得多。”撒迦探手而出,执起了倚在身边的长刀。
    法卡迪奥的笑容慢慢僵住,道:“似乎我一直都在白费口舌。”
    “不,在某些方面,你打动了我。”撒迦轻抚着手中刀锋,六尺斩马享受般轻颤了一下身躯,“我现在很庆幸,没有在你一踏入军帐时就掷出它。”
    七皇子惊讶地看到这黑发年轻人的眸子里,所有那些狂放的张扬的肆无忌惮的傲色尽皆敛去,隐隐耀现着的,却是比海洋更为深邃的幽寒。
    “哦?黑夜还很漫长,长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聊下去。说实话,坐在我的位置上,以这种口吻对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法卡迪奥微微调整了坐姿,愉悦的笑意再度从他唇边展现,“奇怪的是,我却很欣赏你。”
    “黑夜,的确还很长。”
    撒迦平静地重复着,抬手,一道暗红如血的刀光骤然于军帐中乍现!
    摩利亚守军的齐射,已经是第六波袭来。
    重步兵的尸骸于旷野之上重叠堆起,铺满了每一处地面。浓烈的死亡气息沉沉压抑于空间里,几乎迫得人喘不上气来。
    黑色的夜空下,大地亦是同样森冷的色泽。不同的是,它是为无数鲜血所染,那渗透了地面的赤红,已然厚重得发黑。
    在这片血肉组成的汪洋尽头,第一个巴帝人终于挺举着刺枪攀上了那道仿若永难到达的长堤。尽管他很快就被迎面射来的一支长箭贯穿了头颅,但越来越多的重甲步兵开始踏着同袍尸体冲出旷野,如潮汐逆卷般涌上堤身。
    无边无际的突击前列中不断有人仆倒下去,很快就被身后汹涌而来的钢铁阵营踏成了肉酱。这最后的箭袭丝毫也不能阻挡半分巴帝人的冲锋步伐,在以无数条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那片布满了拒马,仿若永远也没有边际的旷野总算被跨越了过来。现在,正是以牙还牙的杀戮时刻!
    高高的堤顶之上,摩利亚的弓箭部队仍在急速连射。随着视野中那道万人组成的突击阵形越迫越近,脚下地面的震动也愈发激烈了起来。如雷的喊杀声中,他们逐渐弃去了长弓,抽出柄柄战刀。几乎是在毫无停顿的间隙之后,两道连绵若潮的暗色长线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长达丈余的沉重刺枪,所能形成的贯穿力是极其可怕的。当成千上万支这样的重型武器如林般横戈于一条冲击线路上时,它们就凝集成了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威力。而此刻,巴帝人正面触撞上的那条防线,却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全部。
    贯穿于整条长堤上的那道战壕,再一次隐掩了守军的身躯。阴险的摩利亚人分成了两层截然不同的防线,前排战壕内的战刀齐齐挥动,斩下了无数只倒霉的脚板。那些猛然刺空目标的重步兵甚至还未曾感觉到疼痛,正前方箭矢的尖啸声便已经掠至了近前。
    血雨之后,便是黑暗。
    格瑞恩特丝毫不顾两名贴身卫兵的劝阻,抽出腰间垂悬的佩刀,掠入敌军丛中劈杀起来。成为皇家军团统领之后,战事早已远离他而去。此时再踏沙场,眼见着金戈铁马杀戮如火,却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连斩十数人之后,这位威态摄人的机组之首忽反手横扫,喷薄怒涌的炎气顿时将一名斜刺掩上的敌军摧得筋断骨裂。
    “痛快,痛快极了!”格瑞恩特索性弃了战刀,双臂纵横开阖,不多时竟放声豪笑起来。
    马蒂斯松脱指端,一排白羽长箭倏地蹿出,于夜色中分散疾掠,当即射倒前方数人。有意无意间,他转首瞥了眼鏖战中的机组统领,唇边逐渐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卡娜的脚步,正在变得愈发迟缓起来,喘息声也逐渐转为粗重不堪。
    那些臂膀上佩有狮首徽章的敌方军官,似乎根本就杀之不尽,而令阿鲁巴真正感到头痛的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拥有着丝毫不逊于机组成员的强大实力。半兽人所着的百褶战甲各处,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敌方的炎气切割力,在任何时候都锋锐得一如刀锋。
    略带些不安地望了眼身后的女法师,阿鲁巴大力挥出战斧,逼开身前几名敌军,忽展臂将卡娜提起,负于身后:“我背着你走,这样会快一些。”
    视点角度上的变化,使得卡娜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方圆数里之内,尽皆为密密麻麻的敌军所围拢。月色之下,清晰可见大批黑影纵跃如飞,踏着旷野上的累累尸骸直扑向塞基防线而去!
    不远处,又一声女子凄呼声传来。卡娜心中震颤,茫然四顾时,却恰好见到侧后方无声刺来的雪亮枪尖。
    半兽人的余光亦掠到了这次阴狠的偷袭,但他所执的战斧已被身前喷发着赤芒的一刀一枪完全封死,略为分神立时便是开膛破腹之厄!
    闷雷也似的咆哮声中,一点狞红隐隐自阿鲁巴眼眸深处现出,他口中探出的两根青森獠牙瞬息间暴突怒涨,向上弯曲着刺出,竟是粗长锋锐有若枪戟!
    袭向卡娜的枪尖,陡然顿住,宛如被严寒冻结于空中。正面与半兽人交战的几名敌军,亦怔怔停止了所有的攻势。就连整个战场,都开始逐渐寂然下来。没有人挥刀,没有人施放魔法,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或是声响。似乎是一个巨型的空间束缚术,降临了这片铁与火的杀戮之地。
    死寂之中,后方有一声闷响传来,久久回荡于每个巴帝人的耳边,直若惊雷。
    巴帝大营中那面高高耸立的军旗,倒下了。
    灯火通明的大营门口,一个黑发黑甲的年轻人正缓步行出,手中斜执着一柄长刀,刀尖正缓缓地滴下血来。他的脸庞上斑驳着深深浅浅的数十道血口,腰间累累垂挂着半圈人头,看上去酷似未开化的兽人刚刚结束了残酷的狩猎行动。
    在他身后不到三丈的位置上,紧跟着几百名平端劲弩的巴帝士兵,却始终没有一人敢于动作。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在为他送行。
    锵然一声脆响,阿鲁巴身前的敌军再也无力掌控兵刃,颤声道:“德鲁埃军团长,他杀了德鲁埃军团长!”
    似乎是为他的喊声所激,那年轻人身后的十几个巴帝士兵同时手中剧震,射出了劲弩上架悬的箭矢。
    空间中残影卷起,年轻人继续向外缓步走着,身后的十余人却逐一自腰部断为两截,颓然仆倒。
    “是撒迦啊!嘿嘿!”半兽人停止了兽化,憨憨地笑道。
    卡娜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魔神般狞然的男子,语声轻柔似水:“嗯,是他呢!”
    无数双怔然而视的目光中,撒迦冷冷睥睨着四周,斩马刀轻微地颤动着身躯,暗红色的光华于刀身上流动不休,似是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饮血的美妙瞬间。
    就连它,也远未觉得满足。
    “杀了他!”一名佩着狮首徽章的军官自战场边缘拔起身躯,疾扑而近。
    随他之后,又有几个佩饰着相同军徽的巴帝人怒吼着纵出,远距离击出的炎气光球呼啸纷涌,自各处袭向撒迦所在的方位。
    修长而稳定的手掌划破空气,一一将射至身前的炎气光体摧灭、碾碎。撒迦注视着面露惊愕之色,纷纷顿住身形的突袭者,骤然掠起,挥刀将其中三人斩为六段,随即反手探出,扼住旁侧一名巴帝军官的咽喉,低吼声中将他大力掷向地面!
    “扑”的一声闷响,那人身躯当即爆裂,待到横飞的血肉骨屑散尽,存在于地表上的,就只有一层黏糊的附着物。
    撒迦面无表情地踏过这滩黑红,行入了木然林立的两军之间。在一处密集的敌军群落前,他顿住了脚步。
    就像是被剑劈开的海水,巴帝人缓缓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不甚宽阔的通路。这已无关于荣耀和血性,就只是本能的恐惧而已。军人所敬畏的,向来便唯有强者。而这个年轻人腰中所悬的头颅,以及他所展现出的近乎横蛮的杀戮手段,都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更快更强更为嗜血!
    没有人愿意再去挑战这头荒野中行出的野兽,其中也包括了残存下来的巴帝法师。魔法施放的速度未必就能快过箭矢,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匹敌的力量。
    人群的间隙中,躺着一名宫廷法师,她的双腿已经被齐膝砍断,整个人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撒迦走近,缓缓蹲下,凝望着那张仍不失秀丽的苍白面容,低声道:“忍一忍,我带你回去。”
    “不,长官。”女魔法师低促地喘息着,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人,哽咽道:“他杀了我的伙伴,我也要杀了他!”当魔力已完全枯竭,再无半分战斗的可能之后,她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孩那样,脆弱而善感。
    “战争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撒迦将她负起,目中已有隐隐的尊重之色,“好了,我们回去。”
    周围的敌军依旧毫无动作,但撒迦却知道,这片暂时沉默下来的战场,只要一点点火星,便会再次爆发出滔天的烈焰!
    此刻他能所做的,就只有安静地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并保持镇定。
    在成千上万名敌军的围困下全身而退,对之前的撒迦而言或许能够做到。但现在,却再也没有半分可能性。
    因为他多了一个同伴,而记忆中那些男人的传统,是不会有人弃同伴于不顾的。即使是死,也不会。
    机组与宫廷法师团,都开始了缓慢而谨慎地后撤。四周虎视眈眈的巴帝人亦随之移动着脚步,双方都在紧张地对视着,压抑而死寂的气氛几欲令人窒息。
    一通铿锵跌宕的战鼓,遽然自塞基城方向震起,滚滚沿着旷野上直传过来。紧随其后的震天喊杀声直冲九霄,就连高空中的积云似乎也为杀气所摧,缓缓四散扩开,露出隐掩的那一轮残月。
    同样是冲锋,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反扑,在气势上又何止胜过巴帝人之前的突击千倍?那从长堤上如山洪怒泄的潮头迅速漫过旷野,几乎是在瞬息间淹没了前方的敌军部队。刀枪剑戟上贯注的炎气辉芒纷闪其间,直若星星点点的燎原之火。直至将近大半的山间空埕被人海填满,后方的轻甲步兵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下堤身,竟似永无止境!
    “那个欠你些什么的人,现在该还出来了。”撒迦注视着身边开始茫然退后的敌军士兵,轻扬刀锋,唇角向后扯起,露出一个森然笑容。
    背上已半昏迷的女法师似乎是有所感觉,闭合的眼帘间,缓缓划下两道泪痕。
    逆袭,就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发般爆裂开来!
    光明历743年5月,巴帝王国于摩利亚皇艾特蒙得暴薨后的第七天,沿奇力扎山脉全线发动大举突袭。
    同日,曼达等四国组成的战略同盟,亦在北方边境燃起战火。一时间素有铁血帝国之称的摩利亚腹背受敌,局势极为严峻。
    战争爆发首日的所有大型战役中,当属摩利亚东部的边陲之战最为酷烈。巴帝国三个军团共十五万人沿邻国斯坦穆边境入侵,塞基守军以区区一万兵力迎战,借地势之险要苦守防线不退。
    是夜,摩利亚第五军团军团长爱德希尔暴毙于军中,中将加纳临时继任,随即率军汇合第二军团强援塞基。
    一役之下血流成河,尸骸遍野。适逢巴帝三军统帅法卡迪奥遇刺重伤,将近十名高级将领身亡,军心大为浮动。攻方被迫后撤三十余里,死伤无数。
    然而令所有参战国都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一次战争,将整个坎兰大陆逐渐拖入了动荡不安的乱世时代。
    这个燃点起无数战火的夜晚,在后世史书记载里,又被称之为“燎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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