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的雷霆崖已经染满赤色了,不仅如此,这充满毁灭气息的色泽还在迅速扩散着,将周遭的平原大地吞噬浸透。
    杀戮与死亡,这深渊之下最司空见惯的现象,正在以往日千万倍的速度递增。满天满地都是博杀中的身影,无数尸体溢出的血泊已经融成了没有边际的海洋,人和兽的界限早就在暴力的喷薄中不复存在。
    望着眼前的景象,暗魔皇就像是一位刚刚在调色盘中放下笔的画家,面对自己的作品,自豪且满足轻叹了口气。
    能最终获胜的,并不一定就是个出色的弈者。换句话来说,整个棋局的每一步落子,可能引发的每一分变数,乃至对手在应对打击时可能引发的顽抗或反扑,都应该尽最大的可能,去做到算无遗策成竹在胸才行。
    这一刻,达卡门戈几乎没有什么遗憾了。
    从记事时开始,暗魔族最为关键的作战天赋在他身上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果不是皇位唯一的继承者,或许在今天的几十万德古拉穆尔战士当中,已多出了一名无为之辈。
    好在达卡门戈一直都坚信,无论哪方面的战斗,头脑能够发挥出的作用都会最大。经过漫长的,近乎苛刻的自我磨砺,如今的他无疑已证明了这一点——当初跟光明族的暗中接洽,并最终以双赢的前景说服对方参与到这场族内战争中来,这一系列环节都只能用举重若轻来形容。
    针对第一龙将发动的刺杀,则在另一个方面体现了智力也同样可以用来当作战场上的武装,甚至超越肉体的力量。豪的强大在整个魔界都是声名远扬的,但却在暗魔皇瞬间发动的“缚龙术”下变成了笼中困兽。从泰坦时代流传下来的这种精神魔法不带任何元素属性,传说是专门为了降服远古巨龙而研发,可凡是跟老古董划着等号的法术技能无不繁复晦涩到了极点,有史以来,暗魔族中成功修习它的人就只有达卡门戈一个。
    从开始动了念头翻阅古籍藏书,到最终完全掌握“缚龙术”,他用去的时间还不到两周。
    弈者就是弈者,厮杀的事情自然还得靠着棋子去完成。在光明族不断推进的阵线后方,欣赏着世上最强大的两股力量终于又开始的正面碰撞,达卡门戈实在是觉得,再也没有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
    当然,并不是攻方阵营中的所有人,都认为此时此地的对战有多么令人享受。由于深渊与魔界近在咫尺的距离,六大主神被允许携来的兵力,不得不控制在了一个经过暗魔皇首肯的微妙范围里。虽然这些战斗天使的实力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但面对着铺天盖地狂嗥涌来的深渊魔物,他们还是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光明来袭导致的局面,显然充满了讽刺意味。
    天性中最原始最深沉的那份敌意一旦被唤醒,即使是以往再嗜血无度的黑暗巨兽,都已经放弃了彼此间的争斗,转为投入到对天敌的反扑中去。一个战斗天使能够牵制的魔物数量,往往是以成百上千倍计数的,从高空俯瞰下去,黑石平原上到处闪耀着圣洁的银色光点,而这些光点的外围,涌动的却是足以淹没整个大地的暗色浪潮。
    对普通神职来说代表着无上威能的光明禁咒,早已变成了不值钱的三流货色,被天使们频繁丢出,盛开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两翼、四翼,甚至极少数战斗能力强悍无比的六翼天使长,都在靠着小队同伴的协作掩护,毫不吝啬体力地施放出攻击范围最大,杀伤力也是最强的群体奥决。误伤同类的概率已经随着各个小战团的分散拉开而不复存在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机械般冷酷精准地重复这些杀戮过程,将周遭那条无形的防线一直维持下去,同时也让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被兽群吞没。
    整个黑石平原正在绞成一个庞然漩涡,其中又套着无数个自成一体的小型涡流。每处岩缝下,石穴中,甚至是斯巴达河底,都在源源不断地爬出各种狰狞魔物。铅云深处的仆魔就像大群受惊发怒的吸血蝠,拍打着强劲肉翼,带着凄厉尖叫声飞掠扑下。一些特别强壮的偶尔能避开那些漫天激射的金色闪电,用利爪抓住空中的天使活活撕裂。尽管天使周身燃烧的圣焰同时也会把它们变为一团火球,但这种自杀式攻击却已成了天上地下所有魔物争相效仿的行径。
    当十几头小岛般庞然的独眼玳瑁,慢吞吞湿淋淋地从斯巴达河中爬出以后,河岸两端的上百个战团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先例,越来越多的深渊生物开始蜂拥在它们身后,追随着如雷的脚步声前进。彻底成了锋线盾牌的玳瑁生着岩石般厚重坚硬的体甲,只要缩回头部,再猛烈的光明禁咒在它们体表能够留下的就只是一片斑驳痕迹而已。等到战斗天使一方想起以准头极高的圣光术攻击要害时,一些攀爬到玳瑁头部再陆续跳下的深渊爵士已经挥舞起手中大斧,悍不畏死地冲破了光明防线。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帝波尔真的很难相信,这些邪恶生物也会有着如此血性和勇气。死亡,这个任何人都为之畏惧的话题,在它们眼里仿佛是个上了年纪还偏偏自视极高的**,除了被唾弃蔑视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些随着圣光亮起而破碎的尸身残骸,历来只会引发一波波更大更疯狂的攻势,甚至连最低等的节肢爬虫,也都已经从巢穴中蹿出,参与到了这场深渊守卫战来。
    信仰?天性?帝波尔不明白深渊这般污秽低劣的所在,是什么培养了这种壮烈伟大的赴死精神,这就像屠狗之辈却有着圣人的情操一般,荒谬得不切实际。然而成见毕竟不能取代现实,比起平原各处的战局来,雷霆崖上如火如荼的战事无疑更加激烈也更加残酷,深渊中的最强者同样在用生命谱写着血与死的乐章。
    七枚混沌之球的存在,无疑是胜负天平上最沉重的那颗砝码。不能恢复原生形态的十三龙将已经倒下了两人,抵死不退的黑暗暴君和恶魔领主早就全军覆没了,就连遭惊动后从后山飞来的几百头成年魔龙,也在光明主神手中折损了大半。
    由于赫马森尸骨所在的崖顶被禁魔结界所封死,六大主神全都舍弃了战车,转为踏足山腰并肩齐进,想要靠着莫大力量硬扯开这层最后的屏障。按照光明阵线的推进速度来看,雷霆崖的沦陷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这里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战斗天使的身影,任何试图接近山体的魔物都已被汹涌的罡流扯成了风中碎屑。
    不够实力,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至高级别的对战中来。
    战神帝波尔、太阳神阿基兰德、海洋之主肯撒、狩猎女神邓波、智慧女神温丝莉、大猎户之统领者奥格达加马,这几乎已是光明族能够摆上台面的最强阵容。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组成的这支团队根本就是柄锐不可当的尖刀,哪怕九天十地冥土炼狱都照样能杀个七进七出。
    帝波尔历来是个自信的人,却绝不自负。在得知有关赫马森的消息后,之所以敢于接受暗魔皇的同盟建议,并亲身犯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能应对任何突发的变数。虽然直到现在这个观念还是没变,但随着雷霆崖顶峰的接近,愈发沉重的压力已开始让他感到了一丝焦躁。
    神是什么?神应该是全世界和所有光明子民的主宰,雍容高贵无与伦比的象征。即使是属于神的圣战,也必须得有着威严大气的格调,陪衬着慷慨激昂的战歌。可那些人形蜥蜴的垂死反扑却逐渐给他带来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变成举着尖刀的屠夫,满身泥污地在猪圈里跟一群过分肥壮的畜生对峙。
    谁放倒谁,谁征服谁,至少从场面上来看,仍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整个山体的中端部分早被一次又一次堪比雷暴的轰击力量削梨般剜去了半边,远远看上去也确实像颗咬过几口的梨,可魔龙一族就是在这样的攻势下仍旧维持着完整的战线,以血肉之躯抗衡着魔法奥决的威能。
    攻与防,进与退,一切都在向着最终的目的地逐步前行。随着帝波尔手中战枪的再一次挥出,空气中荡起的波纹瞬时以肉眼可见的激烈程度向两边划开,一股庞然且尖锐的圣焰几乎是在成形的同时,就已吼叫着冲到了龙将们身前,半途中不及躲闪的几头深渊魔龙陆续爆成了漫天的碎渣,纷纷扬扬落得半山都是。
    和袭来的圣焰光束相比,首当其冲的豪渺小得就像只刺刀下的蝼蚁。然而就在他抬起独臂,凭空击出一拳之后,那么大那么亮的一把刀忽然就灰飞烟灭了,仿佛虚幻的戏法一下子被人拆穿了本质,消失得连半点声音都没。
    混沌之球禁锢了魔龙将的变身能力,却无法彻底限制龙魄的激发。豪的拳头已经由于无数次的碰撞彻底变形了,涌动其上的龙魄却依旧浑厚充盈,缓慢修复着那不能再称之为伤的伤处。
    擒贼擒王的意义更多体现在精神方面,一个领袖的倒下无疑对身边所有人都是沉重的打击。开战以来六大主神也一直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将豪格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才渐渐发现,龙将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隐藏的最终形态,战斗上的天赋和适应能力也同样令人震惊。
    圣光能够给这群特殊个体造成的伤害,开始变得越来越小了。似乎这些人形怪物的身躯,具备着某种进化本能,只需要经过几次雷同的打击创伤,就能自行变异出最坚韧最具针对性的承受体质。
    历代魔龙族长的葬身之所,已经随着防线的后撤愈发接近了。这里虽然是雷霆崖的顶端,却没有一丝风,经过无数次加固的禁魔结界像个巨大无形的罩子,全方位屏蔽着深渊之下唯一的圣地。眼看着在结界的遥遥影响下,光明族人的出手不再像先前那般威力十足,就连体表涌动的圣光都黯淡了许多,达卡门戈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尊敬的战神阁下,我认为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前面那点奇怪的波动想必您也感应到了罢?一旦赫马森真的完成灵魂融合,那么后果将是难以预计的。”暗魔皇向着鏖战中的帝波尔悄然传出讯息,同时略为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同盟者齐聚后的表现,让他很是诧异。六大主神如果全力联手一击,就算是十座雷霆崖也都毁了,又何必通过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达成目的?
    “我们只答应过对付赫马森,没说一定要他死。你这样着急,应该是在担心他醒来以后,整个魔界的战士都会自动投到他的战旗下罢?”战神冷冷地作出回应,“不用自寻烦恼,一个即将成为光明族俘虏的人,是没可能再扮演其他角色的。”
    虽然说赫马森的重生,才是真正奠定神魔双方合作的基石,但作为其中穿针引线的人物,年轻的暗魔皇不但有着常人远远不及的智慧和气魄,就连胆量也是大得可怖可叹。帝波尔并不怎么喜欢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如果仅在性格上,倒是更像斗士而并非谋略者的十三龙将,比较对他的胃口。
    如同有着良好的默契一般,攻防阵营都陆续进入了禁魔结界的范围。不同的是,龙将一方是毫无阻力地融入,穿过;六大主神则靠着纯粹的武力,硬生生在屏障撕出了一道进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伫立于巨型坟丘间的那个清丽身影,第一时间引起了迪纳加的注意,“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进得来?!”
    骤然停顿的对战让气氛沉重得像要滴出铅汁,自动恢复的禁魔结界阻隔了外界所有的声息,死寂之中,所有的目光都已投在了这绝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类女子身上。
    魔法领域的能力虽然被束缚,但真正的本源力量却永远也不会改变。光明主神或是魔龙将中任何一个人的气势,杀意,甚至是死意,都足以让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崩溃发疯。
    然而这拦在赫马森龙骨之前,满头银发的女子却如同面对着一群不请自来的恶客般,挥了挥手,淡淡道:“我的男人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请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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