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居然等在船头,显然对这一次的客人极为重视。他的体型十分庞大臃肿, 好多奴仆合力将他扶住, 只是站了那么一会儿, 浑浊的油汗就淌了满脸。
    柳田站在他身边, 还有其他干部也在场, 眼里有些许担忧。
    “山本大人, 今晚的事……”
    “值得一赌,毕竟是将军。”
    也许山本心中也怀疑过是否是一个诱饵,但就如同土御门伊月说过的, 最后害死山本的一定是他的贪心。他太想要一块足够高的跳板,将军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他也足够奸猾,早早就让人盯紧了奴良组。
    “奴良组一切照常, 土御门伊月背叛了我,离他说出足够多的东西应该还有几天。”
    见山本有所打算, 口气又笃定,柳田也就不说话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打起精神上前几步,恭敬的迎接贵客登船。
    “蜜桔船上下, 因您的光临蓬荜生辉!”
    将军被武士和仆从簇拥着,淡淡而矜持的略一颔首。他们进了一楼的大厅, 客人基本都清空了,剩下的都是惯会插科打诨的熟客,一个个带笑上来拜见。山本经营蜜桔船日久, 显然深谙客人的心理,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几个会捧的家伙才玩得开心。
    伪装成将军的奴良鲤伴半点不急,好像真是来玩的一样。山本也装作没有百物语仪式的样子,在仆从帮助下坐在将军下手,气氛很快热络起来,好酒佳肴堆满了桌子,客人们大声的笑,场中有游女拿了扇在跳舞。
    “您尝这个丸子。”山本笑眯眯的点点新上来的这道菜,“用了数十种珍贵材料,每一口都是不同的鲜香,加上这汤汁……啧啧!”
    哦,好吃的。
    奴良鲤伴咬了一小口,确实好吃,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佐料,于是从容的用筷子把丸子掰开,喂到小白狐嘴边。小白狐嗅了嗅丸子,觉得可以接受,慢慢一口口的吃起来。
    滑头鬼在骗吃骗喝这方面真的有天赋。
    一边吃,他一边隐晦的左右扫视,发现这些被留下的熟客除了会捧会起哄,还有一点共通之处。
    ——都参加过百物语仪式。
    山本果然没有死心,甚至想牢牢抓住将军,今晚就打算冒险进行仪式。举行仪式才会有霸者之茶,那茶水奴良鲤伴已经私下试验过了,有着令人发疯的魔力,不管你是谁,尝一次就再也离不开。
    他用小爪子拍了拍奴良鲤伴作为暗示,下一秒,一块炸好的酥肉又落到了眼前。
    大佬: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挠了两下,面前零零碎碎多了一堆东西,最后彻底放弃了,耷拉着小耳朵闷头吃,感觉到不时有只手抚过他耳后和后颈,力度适中,很是舒服。
    虽说之前就在蜜桔船上,船上的奢华之处他恐怕还不如柳田享受得多。前半段一直在迷茫,后半段恢复记忆也立刻离开了蜜桔船,不得不说有点可惜。这么一想,他想开了,甚至主动伸出爪子去勾离得不远的那碟虾。
    奴良鲤伴亲手给他剥了虾,一边还在漫不经心的跟山本及其他客人说着话。酒过三巡,他发现山本开始蠢蠢欲动。
    比他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山本先是提议移步四楼的游戏厅玩乐,奴良鲤伴被所有人有意无意让着,一点不客气的赢过一圈后,大概觉得时机成熟了,山本请他们一并去六楼。参加过百物语仪式的客人们脸上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激动的神情,频频吞咽,显然是想到了霸者之茶那绝妙的滋味。
    也真是辛苦山本了,一整晚陪上陪下,浑身衣服都浸透了两三次。
    “六楼是保留项目。”山本故作神秘道,“原本只对熟客开放,可我怎么能隐瞒将军大人呢?”
    奴良鲤伴适时的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他们登上六楼,进入那个土御门伊月十分熟悉的大厅,扑面而来的是些许属于怪谈的阴冷之息。山本没有让整个厅堂都明亮起来,只是吩咐有多少客人就点多少灯烛,每人面前放着一盏烛火,烛光昏暗,颤颤而动。
    趁着周围黑,土御门伊月偷偷打了个哈欠,他吃饱了。原以为不会被发现,没想到头顶上传来轻轻一声笑,下巴被挠了挠。
    土御门伊月默默的闭上嘴,重新把自己团成一团,头上的力道让他感觉自己会被摸秃。
    “这次的游戏名为百物语。”山本的声音沉沉响起,“客人们叙述怪谈,讲述完一圈之后,共饮霸者之茶。”
    他在面前放了一只小小的漆黑的锅子,锅子还沾染着霸者之茶的味道,香味简直能让曾经尝过这种茶的客人发疯。山本感受到了人群的躁动,淡淡笑了,首先还是对奴良鲤伴致意。
    奴良鲤伴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不刷锅的吗?”
    “……”
    冷场之后,山本艰难的把这个话题圆了起来。
    “当然刷,刷过了,您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
    百物语仪式从柳田开始,他已经相当熟悉仪式,只是每当这时候都会想起拒绝仪式的土御门伊月。柳田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那是一个秋末的黄昏……”
    一个个怪谈被讲述出来,百鬼的茶锅开始沸腾,难以形容的美好香气弥漫在厅中。讲述者的身份即将转过一圈,愈发浓烈的香气里,轮到奴良鲤伴讲述了。
    “只要是奇怪的事情、诡异的事情,都可以作为怪谈讲述。”山本笑容满面的再次解说,“相信以您的见多识广,一定有很多新鲜的故事能够分享给我们。”
    奴良鲤伴悠悠摸了两把小白狐,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末了轻轻笑了。
    “那么,我就讲一个商人的故事吧。”
    “有一个商人,靠经营木材发家……”
    黑夜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双双妖怪的眼瞳亮起,奴良组的妖怪们正在全速赶路。
    山本放出的侦查乌鸦已经被他们尽数击落,又没有杀死,触动不了山本的感应。在这段争取到的时间里,他们奔行到码头,船只早已准备好,夜色中无数小舟驶向灯火通明的蜜桔船。
    蜜桔船上,黑田坊似有所觉。他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顶楼,大人物们都聚集在那里,他则和其他怪谈一起留下来警戒。
    空气里漂浮着似有似无的妖气,黑田坊最终坐不住,准备登上六楼通知山本大人,突然他眸光一凝,已经靠近了蜜桔船的数十艘小舟已经显露面貌,站在最前位置上的赫然是首无!
    红线末端有爪钩扣住船舷,首无借力跃上大船,身后是紧跟而来的其他妖怪们。庞大的畏在江上凝成暗色的不祥阴云,雪女的冻风吹响了开战的号角!
    六楼大厅,柳田已经拔刀出鞘,山本则颤抖的看着站起身缓缓向他走来的“将军”。
    讲述仍在继续。
    “商人发出凄厉的声音:为什么?明明已经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畏,为什么死的仍然是我!”
    “要斩杀他的人便说道——”
    “你扰乱秩序,制造恐慌,肆意践踏这座城的规则。”
    “蠢货,你以为你是在谁的城里?!”
    奴良鲤伴抬手,如撕裂一身外衣那样撕裂了自己的伪装,露出真容。他的金色妖瞳已经完全睁开,流溢着冰冷与锋利的神色,小白狐跳到他肩膀上,舔了舔爪子。半妖拔出月回,月色般的刀锋缓缓指向神情慌乱的山本。
    “怪谈——山本五郎左卫门。”
    他甚至淡淡的笑了。
    “我将于今日将你讨伐!”
    “痴心妄想!!!”山本发出怒喝,“黑田坊!黑田坊!我的怪谈们!都出来吧!”
    他一边喊着,一边挪动肥胖的身体上前,想要将茶锅收回来。可茶锅里盛满滚烫的热茶,他甚至被烫了好几下,最后甚至不顾滚烫的热度试图将茶锅抱进怀里。奴良鲤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另一只手拔出弥弥切丸击退柳田,月回则直直向下砍去,将整个茶锅捅了个对穿!
    山本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些客人们居然也是同样,纷纷不顾刀锋的危险爬过来,舔舐浸润了地毯的霸者之茶。处在疯癫的人群之中,奴良鲤伴皱了皱眉,一旁的柳田再次站起来,向他攻来,显然想争取时间。
    整艘船都被战火点燃,奴良鲤伴放下小白狐,跟柳田白刃相接。山本寻到机会,将残破的茶锅抱起来,哆哆嗦嗦向外爬去,身后就是疯魔一样吮吸地毯的客人。
    “来人!来人啊!”山本大声叫道,平时召之即来的怪谈们却悄无声息。他的蜜桔船上起了火,火光从甲板开始向上蔓延,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碰到了栏杆,太好了,只要顺着栏杆……
    “叮铃——”
    头顶一声铃响,山本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泪模糊的眼——
    小白狐静静蹲坐在栏杆上俯视他,深蓝的眼眸清澈透明。浓烟和大火并未沾染雪白的皮毛半分,小白狐仍旧稳稳坐在栏杆上,如同一轮坠入这火焰地狱中的明月。
    啊……这种感觉他之前好像也有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神国来客的时候,来自神国的白发少年不知他险恶用心,喝下了那盏茗荷炮制的茶水,从此他多了一名忠心又强大的手下。
    可凡人怎么可能单凭阴谋诡计,就留下天上的明月呢?
    “饶恕我!”他惨叫,“我愿意把所有钱都给你!百物语仪式再也不会举办了,怪谈随你们处置!饶恕我!”
    一边求饶,他一边狡猾的后退,终于爬过了拐角,看不到小白狐。他长舒一口气靠在栏杆上,继续大声呼唤他的怪谈,又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来人!来人啊!!!”
    “叮铃——”
    催命般的铃声再次响起,山本本想继续逃跑,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他表情一空,来不及多想,肥胖臃肿的身体就直直坠了下去。
    这是六层楼的高度!
    小白狐蹲坐在残留一半的栏杆上,默默向下凝望。摔下去的山本被他自己可怕的体重折断了脖子,却因为百物语和霸者之茶的力量仍旧不死,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一边试图从甲板上爬起来。最后他放弃了,肥胖的身体在地上缓缓爬行,试图离开他认为危险的地方。
    熊熊火焰犹如焚烧一切污秽的地狱净火,又如盛开在忘川两旁的艳色舍子花。净化一切的浓艳色泽之中,山本向前蠕动爬行,身后拖拽开长长一道血痕。
    “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很可怜,但土御门伊月生不出半分怜悯。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船舱的门被巨力砸开。柳田倒飞出来,撞上栏杆,咳出几口血。
    他一边咳着,一边死死盯住船舱里面。
    “黑田坊……你居然也背叛山本大人……”
    “说什么背叛……别人家创造来保护自己的怪谈,你们倒是用的很顺手嘛。”奴良鲤伴提着滴血的刀走出来,黑田坊落后他半步,仍旧被面罩遮着的面孔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盛满憎恶的光彩。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本是这座城中的人们创造来保护自身不受怪谈侵害的守护神,却被山本以茗荷洗去记忆,反过来成了夺人性命的刽子手。他之前的忠诚与顺服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是山本一手酿成了一切,他势必要为此复仇!
    柳田又咳了几声,他听到山本大人在下方甲板上蠕动的动静,嗅到浓烈的血腥气,知晓大势已去。他惨笑了几声,侧过头,正好能看到那只稳稳蹲在栏杆上的小白狐。
    “是你,对不对?”
    小白狐望着他,轻轻一颔首。他柔软蓬松的皮毛使得轮廓非常柔和,熊熊火光中,软乎乎圆滚滚的,又是无瑕的雪白色。
    柳田回过头,他艰难的从地上起来,努力让自己站稳,看向奴良鲤伴。
    “我输了,杀了我吧,奴良组的二代目。”
    他不可能背弃山本大人,也注定无法战胜对方,一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半妖却轻轻的笑了,缓步来到栏杆前,把小白狐接到自己肩膀上,俯视下方还在继续爬动的山本五郎左卫门。
    “你放过伊月一次,我自然也会放过你一次。”
    柳田宛如受到了侮辱,咬牙道:
    “只要我不死,就会为山本大人复仇!”
    “……那随你,反正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又不会留情。”
    半妖懒洋洋的开口,一甩月回刀身上的残血,踩着栏杆一跃而下。足以让山本半死不活的高度对全盛期的半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还在下落的过程中用脸颊蹭了蹭小白狐柔软的皮毛。
    “不怕,我们下去杀了他。”
    龙蛇般的畏瞬间膨胀起来,在空中将半妖包裹,他从镜花水月般的虚无中旋身而出,平稳地落到甲板上。奴良鲤伴抬起月回,刀锋雪亮,烈火环绕中如火上明月。
    “结束了,山本五郎左卫门。”
    “伊月已经提醒过我你可能会变成奇怪的东西,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四面都是喊杀声,百物语组的怪谈们被逐一杀灭,潜伏已久的奴良组终于展现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眼见山本有开始转化为怪谈的趋势,小白狐不安的“嘤”了一声,奴良鲤伴忍着笑,听从他的提醒不再耽搁。
    “去地狱里反省你的罪孽吧,山本五郎左卫门!”
    锋利无匹的退魔刀挑破层叠的邪气和晦气,径直刺入山本体内。山本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等半妖刀锋拔出,大片流动着字符的黑色妖力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恐惧又怨憎的人形,然而还不等口吐什么恶毒诅咒,就在风中纷扬四散。
    奴良鲤伴微一挑眉,立刻从原地跳开。山本尸体的位置竟如一张纸被撕开,他甚至能听到那种纸张撕裂的声响,只不过瞬息之间,撕裂的位置被黑色空洞填满,直至将山本的整具身体彻底吞没。等到一切复原,只余下溅满血迹的污秽的甲板。
    原来真的是一幅画……
    “二代目!怪谈已经清理干净了!”
    “有一小波逃走,已经派人去追!”
    奴良组的妖怪们涌上来,虽然身上还带着激战之后的伤口,但是更强烈的情绪已经冲淡了伤处的疼痛。骄傲的妖怪们再一次守护了自己的城,纷纷簇拥着自己的总大将,满面笑容的。
    “喂喂,你们小心点啊。”奴良鲤伴把原本在肩膀上的小白狐抱起来,免得失足掉下去。他看着涌向自己的妖怪和干部,忍不住露出了带几分张狂的笑。
    “那就庆功吧!这一回可是大胜!”
    数日之后,百物语组的余孽被尽数剿灭,城中自发举办了盛大的欢庆仪式。
    怪谈的阴云终于从人们头顶褪去,再不必担心夜行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鬼怪。城池宁静的立在夕阳余晖之下,准备夜晚庆贺的人群早早离开家门,满面笑容的走在街道上。两侧是琳琅满目的摊位,大人举起小孩子,沿途的店铺也纷纷在夜晚开张,灯火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昼。
    这只不过是奴良组治下这座城池数百年太平和乐的一角缩影,也许今后还会有人试图在这座城中兴风作浪,但土御门伊月相信,那些人注定无功而返。
    “……伊月。”
    土御门伊月正打算咬一口苹果糖,突然听到半妖开口。他侧过头去,半妖趁机在他的苹果糖上咬了一大口,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抢先笑眯眯的说道。
    “伊月说过,这是一幅画吧?”
    “嗯。”
    “既然是画,那么也是依据现实画出来的了?”
    他炫耀和骄傲的意味太重,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起来,应了一声。
    “是这样,是一幅很写实的画,画的就是这座城的盛世。”
    人潮涌动,灯火辉煌,半妖就在这片斑斓的华彩中长久凝望着他。
    “这幅画里有你也有我。”
    他说。
    “这样子才当得起盛世的名头嘛。”
    随着人潮,他们已经来到了江边。鸭川亘古流淌,往来船只晴彩辉煌,虽少了那艘巨大的蜜桔船,却也足够热闹喜悦。随风传来游女的歌声和管弦,普通的人家也能乘着小船带家人在江上游玩,岸边飘着各种食物的香。
    半妖跳到一艘空船上,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他们将船摆到江心。
    天公作美,今夜无风,江面平滑如琉璃之镜,倒映夜空星河璀璨,人间灯火跳荡其间,随水纹流转成丝丝缕缕的金色和彩色。浆声响着响着,土御门伊月咬了一口苹果糖,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
    “……什么时候走?”
    “天明时分吧,结束这个故事,现实中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土御门伊月伸手拨了两下水,一些翅上有金箔的纸蝴蝶在他身边翩飞。他本以为至少会听到一两句惋惜的话,没想到奴良鲤伴什么都没说。
    “这幅画外面,我们也依然是在一起的,对不对?”
    半妖笑道,“那我就不担心了,此间种种,实在是美不胜收的一场大梦。我不知道外界究竟如何,但是伊月,我唯独相信你。”
    他向土御门伊月伸出尾指。
    “来约定吧,伊月。”
    “就算离开此处之梦,我们也仍旧会长久的相守在一起。”
    土御门伊月眸光微动,他知道眼前的鲤伴是没有画卷之外的记忆的。鲤伴的记忆停留在这个奴良组盛极的江户时代,从未有过穿越时空的一期一会,然而隔着万千人海,鲤伴却仍然准确的找到了他。
    在外界的现实中,他们之间仍旧相隔世界与时间。
    但……那又有什么呢?
    他也伸出尾指,勾住了半妖的手指,金与七彩的灯火水色中,这一幕似曾相识。涌动的流水仿佛变成了广场上的喷泉,游女的管弦成了轻柔的音乐,人声喧嚷,却仿佛被隔离在他们两人的世界之外,只投下热闹的喜乐的影子。
    他会赢的。
    花火在他们头顶骤然绽开,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呼,划着船的人们也纷纷停船欣赏。下坠的斑斓的光之雨中,土御门伊月身体前倾,正好半妖也是如此,彼此前额相抵。
    他听到半妖轻声说道——
    “伊月,约好了。”
    庆典持续了一整晚,薄薄曙色笼罩江面之时,游人渐渐散去。土御门伊月从小船上站起来,望着江面上缓缓旋开的那抹神光。
    【最后逝去。】
    归返神国。
    舅舅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在这幅画中的结局,唯有沿这条道路走出去,他和鲤伴才能真正脱离这幅画,这便是故事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向前,垂在身边的手突然被牵了牵。
    然而等他回过头,半妖已经抿了抿唇,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我们马上就会再见面,对不对?”
    奴良鲤伴望着他,金色的妖瞳一瞬不眨,似在确认。
    “嗯,鲤伴,一会儿见。”
    奴良鲤伴笑了,手抄在袖中,目送阴阳师从船头上跃起,飞舞的纸蝴蝶铺就一条长长的道路。阴阳师平平稳稳落在这条道路上,回了一下头,然后转身向前走去。
    蒸腾在江面上的白雾将他笼罩,最后那些水声也渐渐模糊。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半妖的影子,但土御门伊月知道,只要自己能成功出去,鲤伴也会跟着一起的。他心中十分安定,慢慢行来,眼里微微染着笑意。
    虽说被拉入画卷是出于那个晴明的谋算,但是土御门伊月也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他弥补了过往的遗憾,见到了江户时代的鲤伴,共赏了鲤伴治下的辉煌花火……老实说还真的很开心。
    那个晴明真是一个好人。
    纸蝴蝶早就不再铺路,而是在他周围飞舞着。飞动的金箔与纯白之色中,突然混进了一点瑰丽的艳色,花雨纷纷扬扬扑面而来,那股甜蜜的香气远比樱花浓重。
    是桃花。
    一树桃花扎根嶙峋怪石之上,竟稳稳屹立,桃花深红浅红,簇拥睡在树上的仙人。仙人白衣散发,玉带当风,潇洒眠于树上,宛如正做着一个桃林千顷的长梦。
    闻听脚步,仙人缓缓抬眸,三千世界一瞬掠过眼底。
    “等了这许久,你是第二个走出我长卷的人。”
    他侧头闭目,似在感知什么。
    “哪里来的狂徒,竟在我的画卷上肆意涂改?”
    土御门伊月必须说话了,因为玉藻前也曾经在画上落笔,他得把舅舅摘出来。
    他向仙人深深欠身,语气极为歉意。
    “十分抱歉,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哦?”
    “有人想用画卷留我,我的亲人想救我,污了您的画,实在抱歉。”
    他说得诚恳真切,仙人微蹙的眉峰于是缓缓松开。
    “既不是你先落笔,责任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他从花树上翩然落下,散漫的微微笑着。
    “除开那些,你既然走出了画,我便会给你奖励。”
    四面顿时有长卷漫卷,就连天顶上也错落铺满,这些快速变幻的长画犹如江河奔流,人世间一幕幕历历涌现。土御门伊月仰起头看天顶上的画,那是富甲天下的画面,一应财富应有尽有;身侧快速划过的则是名士之卷,名满天下,风光无限……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画,统统演绎着辉煌不可一世的人生,而仙人就在这些流淌的长卷面前笑问他。
    “这是我织的千般梦,作为奖励,你想入哪一个?”
    “……梦?”
    “真可成梦,梦可成真,你又怎知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是一场大梦?”
    土御门伊月听完,突然笑了。仙人被他笑得有些困惑,于是问道。
    “为什么会笑?”
    “只是想到,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是他最初在庭院醒来时,还未融合,面对游戏突然成真,玉藻前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是谁?”
    “为了营救我,不小心在您画卷上画了几笔的人。”
    仙人愣了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居然如此巧妙地为亲人开脱……
    “边冲这份心有灵犀,我自然不会计较。”他承诺道,“你来挑选吧,无论怎样的梦都可以给你。”
    经过刚才的事,土御门伊月的胆子又稍微大了一点。他意识到眼前的仙人是位爽朗随性的人,所以他照实说,应该也……不会惹对方生气?
    “其实我十分惊讶,您居然还在画卷之中。”他还是没有急着挑选,而是笑着说道,“都说您留下这幅长卷,便翩然远去,世间再无仙踪。我初时听闻关于您的这个故事,还深深感到惋惜。”
    “这里是我家。”仙人果然没有催他,无聊的睡了这么多年,有人聊聊也不错。他飘然而起,重新落在了桃树上,拍拍身边的枝干。
    “来坐。”
    土御门伊月:“……我不会爬树。”
    “你真麻烦……桃桃弯个腰。”
    仙人轻轻地“啧”了一声,拍拍桃树。桃树颤了颤,竟弯下身,方便土御门伊月爬到树枝上。土御门伊月从善如流的爬上去,然后沉默蔓延。
    “……不聊点什么吗?”仙人终于憋不住了。
    “???”
    “聊点什么啊。”
    “不是您邀请我……我还以为您打算聊点什么……”
    “我要是会聊天,就不会常年在这里睡觉了。”
    “……”
    土御门伊月看着旁边木着一张脸的仙人,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这莫非是个死宅家里蹲?不会社交还振振有词的,指望别人打开话题跟他聊。
    土御门伊月感到心很累,好在他的社交能力姑且不错,想了想,就有话题了。
    “我身边也有名叫‘桃桃’的妖怪。”
    “桃花的精怪?”
    “嗯,很可爱。最近还跟人合作酿酒,还有一些香膏,卖得很好。”
    他家跟植物沾边的崽崽多数都有自己的副业,跟阿酒联动一下推出个什么酒啦,卖个精油香水啦,总之也挺赚钱。平常做做保养打打换装游戏,几乎是不用土御门伊月出钱的。
    “……游戏?”
    “也可以说是一种梦吧……”土御门伊月考虑到眼前是个不太了解外界的家里蹲,特意用了对方能懂的措辞,“还有小说,一些戏曲之类的,人类会在自己的大梦里拥有许多小梦。”
    “这也正是我想跟您说的事情。”土御门伊月侧过头,笑道,“我也有已经编织好了的自己的梦,梦里有我所重视的人,想要铭记的事,还有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小梦,我觉得很满足。”
    “感谢您愿意赐我美梦的心意,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放弃自己的梦。”
    随着他话语落下,仅有一棵孤零零桃树的纯白空间里,银蓝的月色笼罩而下。典雅清寂的庭院一点点露出全貌,小桥下流水里鲤鱼游动,石子路和矮栅栏蜿蜒,盛开的花逼近了走廊,檐下风铃叮叮,樱花堆叠如轻云……
    他的梦就是与式神们共筑的这座庭院,虽然此时只是镜花水月样的投影,并无式神出没,但只要闭上眼,土御门伊月就能想象出他的崽崽们在庭院中笑闹的情景。
    “这就是……我的梦……”
    他轻声说道: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仙人望着这间幽雅美丽的庭院,他能看出这个梦的美,也能看出这个梦在土御门伊月心中的重量,于是轻声叹息。
    “很美的梦,世间少有的美丽。”
    “介意带我到处看看吗?”
    他们共游了庭院和町中,町中夜色深沉,若是以往定然有百鬼夜行的盛况,可惜此间无人,土御门伊月和仙人于是一起看着河对岸模糊的灯火。
    “哪里是什么地方?”
    “是梦之外的梦,不属于我,却与我的梦息息相关。”
    河那边是妖怪的集市,有蟾蜍的钱庄,猫掌柜的食肆,阿酒和狐狸先生的店铺,还有各地往来购物的妖怪们。巨大的金色鸟居之下,一切太平和乐,无疑是一场令人想沉醉不醒的美梦。
    仙人叹服了。
    “可这样一来,我这里就没什么能送出手了。”
    “您肯不计前嫌,原谅我的亲人在画卷上书写,就已经是恩赐。”土御门伊月笑道,“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吗?等我从画里出去,无论您想回到神社继续接受供奉,还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沉入梦中,我都能帮忙。”
    仙人沉吟一下。
    “就由你将醉梦长卷带走吧。”
    “……欸?”
    “世间不乏贪婪之辈,我只想要一处长久的栖身之地罢了……”仙人抚着桃树的枝干,淡淡笑道。
    “和我的桃花一起。”
    这倒不难达成,土御门伊月自己就有神社,只不过是寻一处地方供奉起来而已。仙灵之画在他的庭院里,带来的好处反倒会更多些。
    “我明白了。”
    仙人再次笑了,庭院的梦境消失,苍白之中的一树桃花再度出现。仙人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那手上原本空无一物,缓缓伸出的过程中,突然多了一枝灿烂的桃花。
    “你的梦很美,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土御门伊月收下桃花,花朵在他襟怀前灿烂盛开着。他向仙人深深一礼,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这片苍白而绚丽的空间。
    处在画卷和现实的交界,他又回了一次头,仙人与桃花正在长久的凝望他。
    他于是扬声道:
    “您的梦也十分美丽!”
    【您的梦也十分美丽!】
    还有谁对他这样说过来着?那是上一个走出长卷的人,持有桃源之梦的少女。她以桃花千顷邀请仙人去往她的家乡——避世的桃花源——仙人欣然应允。
    可惜光阴无情,凡人终死,伊人已去,桃花依旧。
    土御门伊月不过发自内心的赞美,模糊的,仙人好像笑了,桃花也簌簌而动。
    他不再犹豫,抬脚离开了这片空间。
    源氏兵围御门院!
    长久的试探和相互拉锯之后,终于借着一次突袭的□□,这场大战彻彻底底拉开了序幕。在御门院最后一个也是最牢固的一个据点前,源义衡看了一眼酒吞童子,红发鬼王意外地沉得住气,就算见到那个御门院晴明露面,也没有头脑发热的冲上去。
    “阴阳师不在,本大爷真是连架都懒得打。”酒吞童子掏了掏耳朵,神情散漫,其他式神也基本上是这样。源义衡嘴角抽动,告诫自己无数次要心平气和,跟这些家伙生气,最后被气死的一定是他。
    “按照玉藻前的说法,伊月马上就能从画卷中出来,你们稍安勿躁。”
    式神们挖耳朵的挖耳朵,看天的看天,毫无斗志。
    源义衡:……
    鬼切还算是接受过源氏的教育,能站着跟源义衡说话。
    “我们兵围御门院最后的据点,他们会不会对还在画中的主人做出什么有威胁的举动来?”
    源义衡再次绝望的发现,这一回所有式神倒是都抬头看他了。
    “相信他。”他尽量平静地说道,“小混……伊月马上就能从画卷中挣脱出来,不然玉藻前不会这么沉得住气。”
    这下式神们放心许多,玉藻前肯定会看顾阴阳师的。
    他们所惦念的玉藻前正从容的正坐在御门院晴明身边,这个位置只比御门院晴明低一些,显示出这个晴明对母亲的拉拢之心。毕竟在场的妖怪还有相当一部分隶属羽衣狐麾下,这是他不能失去的资本。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他对下方的手下们说道,声音隆隆在厅中回荡。
    “我方必然取得胜利!”
    他说道,而身边的大妖轻轻以袖掩口,眼眸弯弯,似在为自己的孩子骄傲。然而那低垂眼睫之下,其实潜藏着无尽的嘲讽。
    一名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匆匆而来,送来最新的急迫战报。御门院晴明于是不再犹豫,起身,将醉梦长卷拿在自己手里。
    不愧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画居然也困不住他,可惜也仅止于此。
    他登上高高的塔楼,俯瞰下方的人类和妖怪,花开院、奴良组、还有源氏……
    男人冰冷的笑了,举起那幅长卷,他下方就是躁动的漆黑式神的潮水。
    “本以为失去大将,这几日就能将你们拿下,没想到你们苟延残喘的本事还不小。”
    “那也无妨,我会赐给你们……新的绝望。”
    黑色式神们嘶叫,男人一松手,画卷向下坠落。
    可惜了,这件宝物他本是很喜欢的,现在却要作为另一个自己的棺材。如果一切按照他所想,他本来打算留另一个自己一命,永远封印在画里消磨灵力罢了。
    可惜。
    “伊月!”源义衡上前一步,可他越不过黑色潮水,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眼睁睁看着那卷画向下坠落。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几乎都要冲出去了,不过茨木童子眼尖,一把扯住酒吞。
    “吾友!”
    酒吞停下了,白藏主也停下了,因为一条雪白的狐尾已经猛地将那卷画缠住拉回去,裹进重重尾巴之间保护起来。下一秒,一声刀鸣犹如冰晶碎裂,令人想起隆冬时分的霜雪。
    ——名刀雪走穿透了男人的胸膛,他不可思议的缓慢回头,嘴角溢出血。
    “母……亲……”
    九尾的妖狐淡淡而笑,握紧刀柄的手微微加力,刃上冰晶竖起。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久不见鸭!超级想你们
    石上桃花是天-朝的一个典故,传说有位名叫安期生的仙人醉后泼墨石上,于是开出桃花烂漫,清朝学者朱绪还为此作过诗:
    墨痕乘醉洒桃花,石上斑纹灿若霞。
    个人很喜欢仙人伴桃花的意境,所以在这里夹带一下下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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