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长相甜美,她弯起眼睛一笑,几乎看得人心都化了。太平公主握住明华裳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稀罕:“一对孩子就是好,怎么打扮都喜人。镇国公还真是有福气,竟得了这样一双儿女。”
    临淄王见状说道:“镇国公的福气哪比得上姑姑?姑姑身份尊贵,儿女双全,家宅和睦,才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呢。”
    明华裳心想这就开始竞赛了吗?她笑得脸都快僵了,应和道:“是啊,臣女今日见公主,才知世上还有殿下这样既尊贵,又美丽,还才华横溢,样样十全十美的人。”
    太平公主听惯了奉承话,但好听的话没人嫌多,她脸上的笑越发深,说:“你们呀,就会哄我开心。以前只是听说,今日总算把龙凤胎见全了,本宫也没准备东西,这对金镶玉臂环在永宁寺开过光,今日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明华裳吃了一惊,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臣女愧不敢受。”
    但太平公主已经从凝脂一般的手腕上褪下臂环,挂到明华裳腕上:“本宫喜欢谁就赏谁,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你戴刚好,收着便是。”
    太平公主看着笑意盈盈,说话和气,但那是属于最得宠的公主的和气,哪容人拒绝?明华裳只能收下,端端正正行礼:“臣女谢公主抬举。”
    明华裳站好后,太平公主正要问话,殿外快步走来一个穿蓝色半臂的侍女,凑近太平公主身边说:“殿下,定王和魏王来了。”
    明华裳亲眼看到太平公主眼睛里的笑意一瞬间凝固,随后又笑得如春风一般,说:“三郎,四郎,你们先出去吧,本宫改日再和你们叙话。”
    坐在一旁的临淄王、巴陵王起身:“姑姑万安,侄儿告退。”
    明华裳哪会连这点眼色都不懂,也退到台下,和明华章一起出门。他们落在两位郡王身后,出门时,恰巧和一伙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男子器宇轩昂,十分神气,他身边的男子没那么咄咄逼人,但姿容仪态极为出众。三波人都撞到门口,临淄王和巴陵王神色明显压抑下来,抬手行礼:“参见魏王、定王。”
    明华裳和明华章也跟着行礼。明华章姿态从容,音色泠泠如玉,和刚才给太平公主请安时没有区别,看着比临淄王两人大方多了。明华裳仗着被兄长挡住,悄悄去看前面的人。
    原来,这就是女皇的侄儿魏王武承嗣,和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武攸暨。
    魏王是武家领袖,朝中立太子呼声最高的人,他也一直在筹谋废黜皇储,说服女皇改立自己为太子。如今魏王和皇储的儿子撞到一起,场面岂是一个微妙能概括的。
    第8章 变故
    魏王见到临淄王、巴陵王,皮笑肉不笑,问:“我刚才还找两位郡王呢,两位难得出宫,怎么不去宴上,反而来后面了?”
    这是女皇最信任的侄子,他好几次在女皇面前说皇储有异心,想要废周复唐,要不是以狄老为首的老臣一力担保,皇储及皇储的儿子们恐怕已经丧命了。
    皇储整日过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巴陵王看到魏王,本能地感到畏惧。反倒是临淄王还算镇定,有理有据说:“我和四弟奉皇祖母之命出宫,不敢疏忽孝道。太平姑姑与阿父手足情深,我们来给姑姑尽孝,不敢马虎。”
    临淄王这话看似卑微,但句句都含着软钉子。他先是搬出来女皇,警告魏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又扯出太平公主,暗示皇储、太平公主以及女皇乃是血脉至亲,和魏王这种隔了房的侄儿不一样。
    魏王紧盯着临淄王,目光十分阴郁。定王左右看看,忽的将目光投注在明华章、明华裳身上,问:“这是谁?”
    明华裳正提心吊胆听着李家、武家对抗,突然矛头转到她身上,她都愣住了。好在明华章始终挡在她身前,少年的脊背修长挺拔,替她挡住那些意味不明的打量,拱手道:“在下镇国公府明华章,这是舍妹。”
    听到镇国公府,定王稍微有些印象了,好奇问:“莫非你们就是龙凤胎?”
    明华章微微颔首:“正是。”
    定王年轻的时候就是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人至中年,容貌、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反而更增添一分少年人没有的儒雅从容。
    他目光从明华章身上扫过,他久不参加宴会,竟然不知,洛阳什么时候出了这样清俊的少年郎。
    其实武家人无论男女,长相都好看,女皇年轻时更是值得正史特意提一笔的“美姿容”。但这位少年不一样,他的好看是一种清贵高冷、天生睥睨的好看,和武家那种偏柔偏媚的皮相截然不同,仿佛生来就是受人供奉的。
    这样的气质,倒让他想起一个故人——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已经死去的驸马薛绍。
    定王注意到少年一直若有若无挡着身后的女子,他轻轻笑了笑,说:“龙凤胎好,公主最喜欢这类吉利的兆头,你们见过公主了吗?”
    “回定王,臣已向公主问安。”
    太平公主听到魏王和临淄王、巴陵王相撞,已经从殿里赶出来。她臂上挽着大红披帛,仿佛没看到魏王那边明显不对劲的气氛一般,笑着说:“魏王,驸马,你们来了怎么不进来?外面起风了,估计今夜又要下雪,还怪冷的。快进来吧,正好陪我下局双陆。”
    太平公主出现后,临淄王悄悄放松了肩膀,知道暂时安全了。果然,魏王看到太平后不好再发难,半玩笑半试探地走向殿内:“今日来了那么多青年才俊,你不去诗会上看看,反倒自己待在后殿下双陆?”
    太平公主咯咯笑了声,媚眼如丝:“这不有魏王来了吗?驸马,今日你不要偏帮,我好好与魏王下一盘。”
    魏王笑道:“这话说的不对,论起偏帮,攸暨还不知道向着谁呢。攸暨你说,你的心到底在我这边还是公主那边?”
    定王武攸暨只是温文尔雅笑着,在众侍从、丫鬟的簇拥下,走入春意逼人的内殿。
    帘子放下,殿内的笑闹声听不到了,明华裳才终于敢抬起头来。她发现明华章望着殿门的方向,眸子漆如墨玉,又清冷又专注。
    明华裳小心翼翼唤:“二兄?”
    明华章回神,淡淡收回视线,说:“走吧。”
    明华裳默默点头。临淄王和巴陵王也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明华章上前问好,临淄王两人目前可不敢得罪任何人,他们礼貌回复,但实在没什么心力寒暄,四人共同走了一段路,在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
    等临淄王和巴陵王走后,明华裳拥着香薰炉,悄悄凑近明华章,说:“二兄,你有没有觉得,今日魏王过于咄咄逼人了,像有怨怼一样。”
    明华章意外了一刹,显然没想到明华裳会说这些。他顿了下,道:“你怎么知道?”
    明华裳微微歪头,嘟嘴道:“说不出来,就是有种感觉。”
    明华章没把明华裳的话放心上,说:“魏王对皇储素来怨恨,你不用害怕,他们再如何争斗,也波及不到你身上。前面就是女眷聚会的暖阁,我先送你过去。”
    明华裳也懒得关心站在王朝最顶端的那几个王爷的命运。下一任皇帝姓武姓李,国号是周是唐,关她什么事呢?
    她不过是一个假千金罢了,无财无势无依无靠,再过一年她就要回归民间,上头皇帝是谁,底下百姓不是一样讨生活?
    明华裳毫不犹豫将刚才听到的话、见到的事抛到脑后。暖阁很快到了,里面都是未婚闺秀,明华章不方便停留太久,目送明华裳进去后就转身走了。
    明华章过来时,暖阁内就安静了,闺秀们看似在做自己的事,实则余光都瞄着明华章。等明华章转身,暖阁里霎间炸开了锅。
    “那就是明二郎?果真不同凡响。”
    “他身边的女子是谁?竟然能让二郎亲自护送。”
    明华裳身边立刻涌上来一堆人,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熟练淡定地解释:“那是我兄长,对,我是他的龙凤胎妹妹。”
    女子们看情敌一样的目光立刻变成讨好,她们上下打量,很满意明华裳这位小姑子,围着明华裳问东问西,但主题总是绕着明华章打转。
    明华裳虽然懒得交际、懒得算计,但并不代表她不懂。明华章娶谁是明华章自己的事,再不济也是镇国公府的事,和她没关系。
    明华裳不想成为这群女子的工具,也不想陪她们演姑嫂和睦的戏,她扫了一眼,没看到任遥,遂转移话题问:“平南侯府的任娘子呢?”
    旁边的女子听到这个名字后,撇了撇嘴,慢慢摇着扇子道:“这可是个大忙人,和我们这种凡夫俗子不同。她呀,估计正在结交人脉吧。”
    不远处的娘子们听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个女子,能结交什么人脉?大家看在任老夫人和故去平南侯的面子上,不忍心拒绝她,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是啊。”闺秀们纷纷应和,“朝廷看在任老夫人的面子上,还保留着平南侯府的门庭,等任老夫人一走,平南侯府没有继承人,可不就得撤爵?听说任老夫人都把早年分出去的庶出旁支接来了,依我看,任遥要是真聪明,就该和庶出叔叔、堂兄弟打好关系。万一日后真的轮到庶房继承侯爵,她巴结好新侯爷,好歹能给她备一份嫁妆,以后有娘家可回。要不然,她在夫家受委屈了都没人管她。”
    最先说话的女子掩着唇嬉笑:“她那个样子,还有谁敢娶她?”
    “也是。”贵女们笑成一团,明华裳在旁边听着,却十分不适。
    明华裳听不下去了,忽然站起身,说:“殿里有些闷,我去外面走走。各位慢坐,我失陪了。”
    女眷们看到明华裳要走,纷纷挽留,明华裳没理会那些人,快步走出暖阁,没入黑沉沉的雪夜中。
    白日是个晴天,晚上又刮起西风,碎雪粒从天上落下,许是又要下雪了。明华裳拢着厚重的披风,手里握着鎏金香薰炉,也不提灯,慢慢走在深幽的回廊中。
    那些闺秀说任遥的风凉话,明华裳总会想起一年后的自己。她们现在对她搂搂抱抱,十分亲热,可是明华裳知道,她们并不是真的想和她做朋友,而是借助她讨好明华章罢了。
    等再过一年,真千金回到镇国公府后,她们又会如何在背后说她呢?她深夜孤独地死在偏院,在洛阳贵族们眼里,会不会只落得一句活该?
    明华裳呼出一口浊气,这时候拐弯到了,明华裳一抬头,猛地看到一张惨白的脸,身上还穿着红衣,狠狠吓了一跳。
    没想到对面的红衣女子也踉跄两步,尖叫道:“鬼啊!”
    明华裳认出来这只是一个侍奉的丫鬟,只不过脸被灯光照亮,才显得格外阴森。明华裳长松了口气,说:“不是鬼,我是镇国公府明二娘。”
    对面女子提着灯,仔细照了照明华裳的影子,脸色这才镇定下来:“原来是明小姐,奴婢失礼。明娘子,天这么黑,您怎么不提灯?”
    明华裳是故意甩开引路的侍女,不想让人打扰的,她说:“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我想看看雪光,就没点灯。对了,你知道平南侯府的任娘子在哪里吗?”
    红衣丫鬟拧眉想了想,说:“好像在那边。奴婢过来的时候,看到任小姐站在假山下面,一动不动怪唬人的。”
    明华裳道谢,提着裙摆往丫鬟指的方向走去。
    廊外有雪,积雪映出一阵莹润的白,即便没提灯也不影响走路。明华裳顺着丫鬟的路走,果真在拐角处看到一个黑影靠在石头上,茫然望着天上的雪。
    明华裳费力提着宽大厚重的衣摆,唤道:“任阿姐!”
    任遥回头,眯眼看了许久才认出明华裳:“怎么是你?”
    明华裳蹬蹬蹬跑过来,笑着说:“我在这边赏雪,听丫鬟说你在这里,我就来找你说说话。你怎么站在雪地里,冷吗?我的熏炉刚加过炭火,还是热的,喏,给你!”
    任遥扫过腾腾散发着热意的手炉,再看向明华裳晶亮的眼睛,不知为何更低落了:“不用,我练武惯了,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你看着就娇娇弱弱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明华裳“哦”了一声,默默将手炉收回,但依然站在任遥身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我听说宴会上的事情了。世上见不得人好的总比诚心祝福的人多,你不要太在意。”
    任遥轻嗤了一声,说:“一群衣食住行都要靠别人的娇小姐,我怎么会和她们一般计较?我只是难受,我不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这些年拼命练武,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靠自己,但我发现,这世上根本没给女子靠自己的路。”
    明华裳听着沉默,如果是旁人冷嘲热讽,明华裳尚可以开解;但任遥介意的是这个世道无形的压迫,明华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任遥忘了面前只是她认识了一天的女子,心中积压多年的声音奔涌而出:“我父兄的旧友故交,听到我的遭遇后都很同情,说日后一定会多多照看我。但我一提起想要继承侯府,他们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仿佛不明白我怎么会生出这么离奇的想法。所有人都觉得我那庶叔吃喝嫖赌,不是好东西,可是他们也理所应当觉得,侯府应该交给男子,不是庶叔,也该过继一个年幼的堂弟,由我从小养大。平南侯府总是要有男人的,难道还能交到我一个女子手里吗?”
    “可是,那分明是我的家啊!为什么我连住在我自己的家,保有我父母的财物,都变成别人的恩赐了呢?”
    明华裳沉寂良久,走下台阶,默默握住了任遥的手。果真,她的手冰凉,不知道在雪地里站了多久。
    任遥酷暑寒冬练武时没哭,被祖母罚跪祠堂时没哭,在宴会上频频碰壁没哭,现在有人用温暖的手握住她,她却突然溃不成军。任遥低下头,眼泪啪嗒落下,哽咽问:“女人都能做皇帝,为什么不能继承侯府呢?”
    明华裳很理解任遥心里的苦,但她还是不得不提醒她:“任阿姐,慎言。”
    明华裳的嗓音低沉轻柔,在她开口的同时,一声刺耳尖叫也响彻夜空,完全压过了她的声音:“啊,鬼啊!”
    第9章 暴雪
    明华裳和任遥听到尖叫声,对视一眼,赶紧往声音来处走去。
    她们来时都没有带灯,此刻只能靠着雪地里朦胧的光认路。任遥比明华裳脚步快些,她跑过回廊,抬头时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短促地叫了声,意识到自己在尖叫后强行忍下。
    明华裳紧随其后,她转过弯,率先看到一抹红。
    一个红衣女子悬在横梁上,长及腰迹的头发胡乱散着。此刻一阵风吹来,她的身体左右晃动,头发被风掀开,露出下方的脸。
    明华裳瞧见她脸上的状况,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
    红色的血从她眼眶处流下,淌了满脸,最可怖的是眼眶里竟没有眼珠,而是两个血淋淋的黑窟窿。
    任遥看到女子的脸,再也没法保持强硬了,颤抖着声音问:“这是什么?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明华裳看到回廊另一头倒着两个女子,宫灯坠地,烛油滴到纸上,已经燃烧了起来。明华裳说:“后面那两人不知道是生是死,任阿姐,我们一起去看看。”
    回廊外是一个小池塘,此刻被雪覆盖,明华裳也不知道下方有没有窟窿,不敢贸然上冰,便背靠着墙壁,小心绕过悬挂在房梁上的女子,快步走向后方。
    任遥看到明华裳贴着红衣女子的尸体穿过,头皮都麻了。但她自负胆量不逊于男郎,此刻怎么能输给一个娇娇弱弱的闺阁娘子?任遥只能硬着头皮,摸着墙往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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