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问:“他好端端喝着酒,怎么会自杀呢?”
    “这谁知道?”山茶说道,“戌时我?就?在大堂献舞了,许多人来给我?捧场,我?哪注意得了一个文人?等我?跳完都亥时了,我?累死了,上楼刚歇了一会,楼下妈妈就?尖叫。我?派人去问,才知道楼下出人命了,那个书呆子画画成痴,竟然自刎死了。”
    明华裳挑眉:“自刎?”
    “是啊。”山茶理所应当道,“戌时之后,风情思苑的门一直关?着,大堂里那么多宾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人绕过所有人的眼睛,进房里杀他?等亥时后,妈妈终于腾出手了,她本是去风情思苑催他走?,没?想到一推门却看到个死人。当时妈妈身边跟着很?多人,大家都看到包厢里门窗紧闭,地上干干净净,张三郎靠在桌案边,手里握着刀,脖子上流着血,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已不知死了多久。桌案上放着画,大家都说是他爱画成痴,得道开悟,魂魄进入画中做神仙去了。”
    明华裳沉默,如果不是知道张子云随身携带的宝图丢了,她可?能也会觉得这是自杀。
    她在风情思苑外踱步,缓慢丈量地形。透过窗缝,能看到风情思苑南北两面是墙壁,东面窗户临街,西?面门窗挨着二楼走?廊。
    东窗有玄枭卫眼线盯着,确定没?有人开窗;西?门有月狐全程眼睛不错监视,也确定没?有任何人靠近。
    这就?奇怪了,难道凶手会穿墙术吗,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包厢,杀死张子云,并取走?画卷的?
    或者她该换另一种思路,戌时之后确实没?有人进出密室,但提前在里面放了某种东西?,将?张子云延时杀死了吗?那么,大明宫图丢失又如何解释?
    明华裳想不清楚,决定先把天香楼的地形探索完。她不相信世上有鬼魂杀人或者得道入画,所谓密室,一定是个依托于天香楼结构的诡计。
    明华裳说:“我?们去三楼看看吧。”
    青楼姑娘们的房间都在三楼。二楼包厢虽然风雅奢华,但和她们没?什么关?系,便是如山茶这种当红新秀也只能在三楼分到一个小房间,吃穿住行乃至接客,都要在这里。
    山茶无法拒绝,只能带着明华裳上楼。楼梯用木板搭成,下面是悬空的,明华裳走?在上面有些腿软。她不由?紧紧抓住扶手,一不小心,衣角被勾在木缝里了。
    明华裳哆嗦着蹲下去解衣角,她无意瞥到下面,霎间头晕眼花。明华裳忍不住道:“你们舞台和包厢修得那么华丽,为什么不修缮修缮楼梯?”
    山茶轻轻嗤了声,说:“看不见的地方,谁乐意出钱?反正常用的也不是恩客,妈妈才不在乎呢。”
    明华裳无言以对,她努力?控制眼睛不要往下看,小心翼翼拉出自己的衣服。她靠得近,扯衣服时看到楼梯木板上似乎卡着一缕红丝。
    看来之前也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倒霉鬼,在这里勾住了衣服。明华裳没?在意,将?衣角解救出来后就?继续往楼上走?。
    两人踏上三楼,山茶说道:“喏,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入目是一排鸽笼般的房门,整整齐齐排列着,初夏夜已有些湿闷,房屋大多开着窗,从走?廊上可?以粗浅一窥内里景象。
    明华裳不在意山茶的冷言冷语,她一边走?一边询问,在脑海中勾勒每间主人的形象。
    她不觉得自己随意转转就?能幸运碰到凶手,她只是想熟悉天香楼的环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理解环境,才能理解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如何思,如何想,进而如何做。
    在一众半敞着门窗,无聊打扇,根本无所谓隐私的青楼女子中,玉琼的房间显得尤其独特。她门窗紧闭,窗上糊的是绢布,往里看雾蒙蒙一片,别想用手指头捅破偷窥。
    山茶见明华裳盯着一扇窗,懒散说:“那是玉琼的屋子。她可?讲究的很?,不让人碰她的东西?,有谁不经?过同意就?进她的屋子,她还要生气。”
    明华裳说:“玉琼已当了许多年花魁,她屋里应当有很?多值钱东西?,不喜欢别人碰也是常理。”
    山茶嗤笑一声,用力?翻了个白?眼:“恰恰相反。我?们这位花魁脾气怪异的很?,若她屋里是金玉堆出来的,我?倒也能理解,偏偏她房里和雪洞一样,四?面都是白?墙,我?进去都瘆得慌。”
    明华裳意外:“真看不出来,玉琼竟然喜欢简朴。”
    山茶冷嗤,不屑道:“装清高而已。”
    慢慢走?到了山茶的房间前,山茶心想来者是客,反正今夜她也不用接客,就?邀请明华裳进去坐坐。
    明华裳正想近距离观察青楼生活,欣然应允。
    山茶的住处一如她的性格,堆满了大红大金,明华裳进去都觉得眼睛吵得慌。山茶随意捞起卧榻上的披帛,道:“随便坐。”
    明华裳站在地上,看着四?周红彤彤的摆设,都无从下脚。明华裳瞧见旁边一个钿螺漆箱里堆满了红稠,她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衣服,问:“山茶,这是什么?”
    山茶正在找茶具,闻言回头扫了眼,说:“哦,那是我?跳舞用的绸带。”
    明华裳比划了一下,难以理解:“跳舞用得着这么长的绸带吗?不会把自己绊倒吗?”
    屋里只有冷茶了,山茶随意倒了盏,端到明华裳身前,吊梢眼微微向下睨着,嗤道:“只有蠢货才会被绊倒。”
    明华裳隐约觉得这话在讽刺她,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山茶将?茶盏塞到她手里,倾身勾起红绸,在这路都走?不开的小屋里旋转起来。
    红色丝绸宛如飞云流水环绕在她身侧,大红波浪上下翻滚,越转越快,底部襦裙像花一样怦然绽放。
    绚丽又惊险,明华裳每一步都担心她踩到裙角或者被红绸缠住,但山茶每一步都踩在旋转与跌倒的交界。最后,山茶像变戏法一样将?所有红绸收入手中,旋身骤停。
    明华裳忍不住鼓掌:“厉害,跳得太好了!”
    山茶将?红绸收好,面对这样直白?的、不带狎亵意味的赞美,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鬓边碎发,说:“不过是基本功罢了。我?真正厉害的还没?使出来呢。”
    “是吗?”明华裳从没?见过跳舞这么厉害的人,好奇问,“那你最拿手的舞是什么?”
    山茶指向外面,说:“飞天舞。”
    明华裳好奇:“那是什么?”
    这大概是第一次有女子认认真真和她探讨舞蹈,没?有色眯眯的打量,没?有阴阳怪气绵里藏针,没?有明褒暗贬投机偷师,山茶也来了兴致,指着楼顶说:“看到上面的木头没?有,那是专门给我?搭的轨道。我?新想出来一支舞,把红绸搭在木头上,从三楼跳下去,一边放松绸布一边跳舞,便可?如飞天一般从天而降。我?练了许久,昨日是第一次献舞。”
    明华裳光听着就?渗出一身冷汗:“这也太危险了吧。万一你没?抓紧,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山茶轻哼一声,昂起下巴道:“学艺不精的人才会出意外,我?才不会。”
    说着,山茶就?要演示。她抱着红绸带走?到走?廊上,明明是软绵绵的绸布,她不知如何使力?一抛,红布绕过横梁,从另一端飘飘然落下来。山茶压了压腿,握住红绸,回眸骄傲一笑:“一天没?练,腿都有些生了。看好了。”
    说着,她双手拽紧红布,如一只蝴蝶翩跹而起。她轻轻踏了脚栏杆,体重拉着红绸朝下滑去,最后卡在中间的大梁上。
    明华裳不防山茶突然跳楼,心脏都卡到嗓子眼。眼看山茶即将?撞到对面栏杆上,她突然收布,改变身体姿势。
    明华裳的尖叫即将?脱口而出,而山茶却像和所有人开了个玩笑般,擦着栏杆一晃而过。红绸带着她如飞鸟一样旋转回来,在大堂上空一圈圈盘旋。
    这出变故出乎预料,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山茶的石榴裙猎猎招展,她一边通过收短、放长红布控制旋转速度,一边在空中做出种种舞蹈动作,当真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轻盈飘曳,彩带凌空,美艳不可?方物。
    明华裳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呼出,抬手,心悦诚服地鼓掌。
    江陵和任遥正绞尽脑汁套玉琼的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江陵回头,正好看到一位绯红佳人从窗前一掠而过,花瓣跟在她身后,翩翩落下。
    江陵看着愣住了:“刚才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玉琼见大家都盯着大堂,静静停下琵琶。老鸨也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却是扼腕。
    山茶这小蹄子,昨日让她首次献舞,也不见她跳的这么好,今日发什么疯,怎么突然开始跳舞了?老鸨只恨今日没?客人,白?白?浪费了这一幕,没?法把山茶的身价炒高。
    不过好歹还有江安侯世子,老鸨往江陵那边瞥了一眼,安慰自己,还有这条大鱼,不算亏。
    两个杂役站在暗处,举目望着楼内飞旋的女子。不过现?在大家都在看,他们也不算突兀。身形稍低的男子撞了撞旁边的人,压低声音笑道:“真没?想到,二妹妹在这种地方竟如鱼得水。先是和现?任花魁争风吃醋,现?在又让下任花魁为她跳舞,我?自愧不如啊。”
    阴影中的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少?年容貌平庸,但那双眼睛却瀚如星河,这样一双眼长在这张脸上,实在令人可?惜。
    “闭嘴。”少?年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想让人听清音色,低哑道,“去酒窖盘查那个送酒的哑奴,少?在这里游手好闲。”
    “我?怎么游手好闲了?”谢济川委屈,“你要进去看花魁,却让我?去找又老又哑的丑男人,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华章倒更愿意去查哑奴,但明华裳在里面,闹得十分显眼,明华章怕她出事,只能进里面盯着。他凉凉瞪了眼谢济川,丝毫不接他的玩笑,不为所动道:“快去。”
    谢济川嘟囔了句“无趣”,慢悠悠转身。他正要往黑暗中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尖叫:“小心!”
    谢济川和明华章齐齐回眸,看到红绸带断裂,山茶失去平衡,直接摔了下来。
    第61章 飞天
    明华裳见山茶绕了几圈,但始终不?落地的时?候,以为这是她设计的动作,直到红绸发出一声裂帛声,山茶控制不及从半空中掉下去,明华裳才意识到出事了。
    楼下?人群惊呼,明华裳赶紧往大堂奔去。她跑得急,楼梯又十分狭小黑暗,只剩最后几阶时?她不?留神一脚踩空,直直往地面扑去。
    明华裳本能?闭住眼睛,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平稳有力地接住她。明华裳怔怔抬头,撞入一双盛着清梦和星河的眼睛。
    明华裳突然明白戏折子里那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了,哪怕他此刻面容平庸,但镇定?的眼神、有力的手掌、从容沉稳的气度,带给人的踏实感远超一副皮囊。
    明华裳想到他可能?看到了刚才她又是吵架又是撒泼,难得讪讪的,明华章将她扶好?站稳,低声道:“看路,别冒冒失失的。”
    容貌可以乔饰,声音却无法改变,明华章嗓音又轻又沉,像一缕电穿过她耳廓,明华裳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她小幅度点头,不?好?意思再?看明华章,往舞台中央看去。
    舞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山茶表演舞蹈时?绸带突然断裂,她跳舞的动静不?小,摔下?来后更是惊动了全楼,老鸨、杂役丫鬟、青楼女子都围过来看。
    万幸山茶离地不?远,没有摔出大碍,但她一直尖声喊疼,想来是伤到骨头了。
    江陵和任遥也从另一边跑下?来了,江陵急吼吼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掉下?来了?”
    山茶是老鸨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新秀,老鸨大概是全楼第二?个不?希望山茶出事的人了。她围在山茶身边大呼小叫,任遥被一群女人吵得耳朵疼,忍无可忍道:“都别吵了,让开。”
    女人们自顾自说着话,根本没人理她,江陵呼了口气,猛然大喝:“都闭嘴,让开!”
    江陵发话后效果拔群,大堂内立刻鸦雀无声,青楼女子们瞧见?江陵,都乖觉地让开一条路。江陵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殷勤小意地示意任遥:“你来。”
    任遥没好?气瞟了江陵一眼,大步走到山茶面前。她也不?客气,直接抓住山茶的脚踝,山茶霎间发出一串尖叫。
    山茶的嗓音又尖又高?,任遥近距离接受冲击,被震得耳朵嗡鸣。她皱眉,正打算忍过去,耳边忽然覆上一阵温热。
    这一下?堪称惊吓,任遥本能?甩开那双手?,惊骇回头。江陵站在她身后,大咧咧挑眉:“干嘛,你不?嫌吵?那我堵我自己的耳朵了?”
    任遥像被抛到高?空后卡住了,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有力无处使?。她愤怒地瞪了江陵一眼,凶狠道:“别动手?动脚的。”
    江陵切了一声,熟稔自然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明华裳从人群中挤过来,就看到任遥在山茶小腿上揉揉捏捏,山茶时?不?时?爆发一阵尖叫,江陵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头,站在旁边看热闹。
    明华裳怪异地扫过江陵,他这是什么造型?江陵瞧见?,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你没手?啊?”
    明华裳目露凶光,警告地瞪了眼江陵,看向任遥:“怎么样,严重?吗?”
    任遥从小习武,摔打惯了,能?轻轻松松帮自己正骨。她顺着山茶的小腿骨捏到脚背,说:“没事,只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山茶紧张问?:“不?影响我跳舞吧?”
    任遥如实说:“普通跳舞不?影响,但要像今日这样,恐怕有些悬。接下?来一个月好?好?静养,如果韧带恢复的好?,说不?定?就没事。”
    山茶听?了心如死灰,抽抽搭搭哭起来:“我命怎么这么苦,这支舞我苦练了三年,好?容易练好?了,才表演了一次就毁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山茶哭,老鸨听?着也想哭。任遥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引发了这么大的后果,她尴尬道:“这是最坏的情况,你还年轻,能?养好?的。”
    “我都十六了,再?不?出名,天香楼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山茶悲从中来,越哭越动情。青楼姐妹们虽然围在她身边,但安慰十分敷衍,有些人甚至明着表现出幸灾乐祸。
    明华裳不?动声色扫过众人的表情,问?:“山茶,我看你在最高?处的时?候都收放自如,为什么在下?方时?,你却摔下?来了呢?”
    山茶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想落地,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和我排练的不?一样,脚尖怎么都够不?到地面。”
    明华章接住明华裳后就悄然没入背景中,他那么高?的个子,走在阴影里,竟然没人注意他。人群都围着山茶时?,他默不?作声望着头顶的横梁,然后走到梁下?,捡起那一大堆红绸。
    他手?指冰凉修长,压在大红丝绸中,衬的那截指尖像玉一样。明华章有目的翻找,没一会,他指尖微微一顿,仔细摩挲红绸边缘。
    是的,他没猜错,这段绸带被人动过。他仔细看红绸边缘,上面的丝顺着一个方向抽动,看起来是被刀割裂的。
    所以,某个人将山茶跳舞用的绸带割短了一截,她跳下?来时?自然无法够到地面。她被迫在空中多盘旋,致使?红绸不?堪其负,中途撕裂。
    这和昨日的命案有没有关系呢?是凶手?的某种?安排,还是山茶得罪人太多,单纯被人报复了?
    明华章看了一会,将红绸放回原地。老鸨和青楼女子们或真或假安慰着山茶,明华裳则趁这个机会观察众人表情。肢体动作和神情变化,可比她们的嘴诚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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