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死寂,就像时间被冻结了一样。这初秋的夜里,竟然带出了一丝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老道缓缓地转动脑袋,竖起耳朵向周围听了一圈。萧风淡然地看着他。
    “不用听了,以你我二人的耳力,这京城中应该没有谁能在这屋子外面偷听而不被发现的。”
    老道苦笑着看着萧风,就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般。他没有抵赖,也没有辩解,只是满脸的无奈。
    “按理说,这事儿怎么怀疑也不该怀疑到我身上吧?你是怎么猜到的?”
    萧风淡淡的说道:“徐璠说这信是别人悄悄送给他的,他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就请我帮他测字。
    他写了个信笺的‘牋’字,我告诉陆炳,我测不出来。陆炳就继续吓唬徐璠,把他吓晕了。
    我等陆炳走后,又折回去了一趟,趁着徐璠还没醒,给他盖了一份卖身契的手印。
    当然,他就是醒着,我也有办法把他再弄晕过去。正如徐璠所说,顺天府大牢是我的地盘。”
    老道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目光盯着那道酒线:“其实你已经测出来了,对吗?”
    萧风点点头:“我测这个字时感觉十分艰难,开始时我还真以为是徐璠从心里不想让我测呢。
    但后来我还是测出来了,这才发现感觉艰难,是因为这次测字的事,竟然与我有关系。
    我是不能给自己测字的,而别人所测之事,与我的关系越密切,我测起来就越艰难。
    ‘牋’字左‘片’右‘戋’,‘戋’为双‘戈’,‘戈’字是‘我’字的半边,也正说明写信者是我的身边之人!
    ‘牋’字左‘片’右‘戋’,‘片’与‘骗’同音,写信者应该当过骗子。
    ‘戋’字古义有‘贼’之意,写信人应该还当过贼。但‘戈’字乃‘我’字去了‘手’,此人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身边的人,当过骗子,也当过贼,现在还洗手不干了,又有那么好的轻功,能把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给徐璠。
    二当家的,你说说,这个人,很难猜吗?”
    老道苦笑道:“不难猜,难怪你告诉陆炳测不出来,你只要说上两句话,陆炳就全明白了。”
    萧风目光灼灼的盯着老道:“所以,这件事你从何得知?你又为何要写信给徐璠?”
    老道颤颤巍巍地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目光隔着窗户,看向外面,就像看着遥远的过往一样。
    “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对严党官员斩尽杀绝?为什么你心里总装着大明国运?
    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夏言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曾铣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巧娘一家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兰娘一家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胭脂虎和如玉是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
    严党,不是严嵩父子,严党是一大群追随严家的官员!
    严党的恶行,不只是严嵩的权利,不只是严世藩的狠毒,还有那一大群无耻之徒!
    凭什么呀?凭什么严嵩父子一死,那些官员就可以摘掉严党的帽子,重新变成无罪之人了?
    我不允许,我要让严党官员一个个地都死掉,我要让他们后悔,为什么当初会跟着严家父子一起作恶!”
    萧风静静的看着老道,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疲倦,他忽然感觉好累。
    “有罪的,自然要查,贪腐的,也自然要查。可并不是严党官员都有罪,都贪腐。
    严党官员中,有很多是做实事的,也有很多是被迫为之。如果把严党官员一网打尽,必将天下大乱。
    一间房子,如果要换那根顶梁的柱子,就一定要先有一个可以替换的,支起来,才能换下来。
    如果新的柱子没有支好,就一锤子砸断了原来的柱子,那整间房子就会一下子塌下来,砸死住在里面的所有人。”
    老道直愣愣地看着萧风:“严党里有好人?你说两个出来我听听!”
    萧风苦笑道:“胡宗宪在认识我之前,就是严党旗下的官员。俞大猷若不是先见到了我,只怕也脱不了这层关系。
    杨继盛是众人公认的严党官员,他一路升官就是严嵩提拔的。丁汝夔虽然后来跟严嵩对着干,开始可也是严嵩提拔过的。
    严嵩大权独揽也有七八年了,在我出现之前,几乎多半数的朝臣身上都有过严党的标签。”
    老道默然不语,只是一杯杯地喝酒,萧风默默地看着他,忽然说道。
    “我现在明白了,你把信交给徐璠,就是料定了徐璠会用这封信兴风作浪。
    他当初刚被我挫败,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我。而他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帮徐阶壮大力量,以对抗我。
    只要徐璠露出信来,固然会逼得严党官员站队,但万岁和陆炳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追查到底。
    事实也是如此,徐璠喊出那句‘江南龙凤店’之后,不但两个铁杆严党,柳台和谈同下了诏狱。
    还有一大群严党官员被陆炳以各种理由抓捕,越是与严家亲近的,被抓的就越快。
    二当家,你这份心机,可不仅仅像一个浪迹江湖的贼啊,更不仅仅像一个善堂的院长。”
    老道苦笑道:“那你觉得我像是个什么人呢?”
    萧风忽然笑道:“这封信是你在严家败落后,偷偷潜入严府偷出来的。锦衣卫虽然抄过家了,但他们的手艺不如你。
    你最终还是在他们没发现的密室暗格中找到了些金银和这封信。金银你花了,信你给了徐璠。
    至于理由嘛,严世藩勾结苗疆蛊女,曾诬陷小冬是夏言后人,差点把你害死在诏狱里。
    所以你想报仇,就借着徐璠的手,把这件事儿散播出去,目的就是为了让陆炳怀疑是严世藩干的,好杀了严世藩的儿子。
    至于后来这事儿引发的后果,一开始你全都没有想到,记住了吗?”
    老道愣住了,呆呆的看着萧风,随即低下头,全身微微发抖。
    萧风叹了口气:“陆炳机警过人,那晚上我测字不成功,他应该已经起了疑心。
    我若测出来,又不肯说,那送信之人必然是与我关系紧密之人。
    而我身边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送信的,你的嫌疑最大。陆炳早晚会想到,到时一定会找上你的。
    到时你就这么说吧。陆炳信或不信,只能看天意。上次我能从诏狱把你救出来,这次却未必了。
    或者你也可以走,如今大明联邦属国众多,将来都会派遣汉民去居住融合,你随便找一个地方生活吧。
    但小冬你不能带走。若带走了小冬,这事儿只怕就瞒不住了。只是你自己走,他们还未必能想到太多。”
    老道抬起头来,苦笑道:“这么说,你猜出我是什么人了?”
    萧风淡淡的说:“你送这封信,其实是一箭双雕。其他人,甚至包括陆炳在内,现在都只看到是严党官员倒霉。
    其实倒霉的不止是严党官员,这件事对陆炳也同样是个坎儿,只是他还没有察觉罢了。
    这么多年,陆炳第一次被廷杖,甚至连陆绎都因此有些动摇了对皇帝的忠心。
    所以,你要对付的不止是严党,还有陆炳。对陆炳和严党都有仇恨,还能知道那件事的人,身份并不难猜。”
    老道颓然放下酒杯:“怎么什么事儿到你这里,就都变得那么简单容易了?
    这事儿明明那么复杂,连陆炳和嘉靖此时都蒙在鼓里。可听你这么一分析,又好像确实很简单一样。
    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服气,你也不用打哑谜了,你就说吧,我究竟是什么人?”
    萧风淡淡的说:“你应该是夏家的人。按你的年龄,应该和夏言是一辈儿的。
    至于你和夏言是什么关系,我不是神仙,猜不出来。不过从你对小冬的态度看,关系不会远。”
    老道笑道:“我对所有孩子都很好,为何你觉得我对小冬特别呢?”
    萧风笑了笑:“我在仙界也是有女儿的人,对别的孩子再好,和对自己的血脉亲人,总是不同的。”
    老道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差点被父亲打死的那天,趴在我身上替我挨板子的大哥,就是夏言。”
    两人许久无言,只有灯花在哔哔啵啵地爆着,也像是被这惊人的真相给吓到了。
    “我被逐出家门时还很小,父亲把我从家谱上划掉了,所以极少有人知道,夏家还有这么一个人。
    后来我变成了千手如来,夏家就更没人会承认我了。老人们不跟小辈的提起,他们自然也不知道。
    但我偶尔会和大哥联系,以我的身手和机警,自然也是来去无影,没人知道罢了。”
    萧风点点头:“那么,你知道这封信里的事儿,自然也是和夏言有关了。”
    老道点点头:“嘉靖十年,我有一天夜里去偷偷看望大哥,大哥正在万分焦急,看见我异常高兴。
    他说他在找江湖上的人办事儿,但缺少个联络人。江湖人好找,但可完全信任的联络人却难找。
    他又联系不上我,急得不行。谁知阴差阳错,我偏偏赶在这时候来看他,当真是天意。
    大哥让我带上重金,找得力的江湖人手,到大同城外的梅龙镇,把龙凤店里的人带走藏起来。
    大哥说有人早已经盯着龙凤店了,这一趟可能会有死伤,再三叮嘱我小心在意。”
    萧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陆炳告诉我的绝非全部真相,原来不止是严世藩,连夏言也卷在这件事里了。”
    老道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也变得暗哑了很多。
    “没错,其实当时我应该劝大哥置身事外的。不过后来我也想过,劝也白劝。
    就他那个脾气秉性,认准了的事儿,谁也劝不回来,和我一样。
    后来我带着人赶到了梅龙镇,那里已经聚集了两个国舅爷的人马,还有大同城派来的兵马。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反正就打起来了,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然后我又看见了锦衣卫。
    跟着我去办事的江湖人,都死了,我也在混乱中受了重伤。好在我逃命的功夫一流,勉强脱身。
    梅龙镇最边上有个善堂,里面是一帮孤儿。
    院长不在家,一个大点的孩子告诉我,院长去大同城里赚钱去了,回来给他们买包子吃。
    我当时伤得太重了,实在跑不动了,就让他们把我藏起来,告诉他们躲在善堂里不要出去。外面有山贼。
    我告诉他们,等明天山贼走了,我给他们买肉包子,管饱!
    那些孩子都高兴坏了,他们帮我包扎了伤口,七手八脚的把大门关严,听话的躲在家里。”
    老道忽然不说话了,他眼角的泪水流下来,沿着脸上的皱纹迂回着向下流淌,落在了桌子上。
    “那些孩子……把我藏在了善堂里面,院长住的屋子里。我能听见他们议论,明天要吃好多包子。
    后来,就起火了。我在昏迷中惊醒时,那些孩子哭喊着四处乱跑,我挣扎着爬进了水缸里,就又昏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时,整个梅龙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看见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人,正在拼命地刨挖着。
    他自己的一条腿也断了,应该是刨挖时被掉落的东西砸的。我也帮他刨,但那些孩子都死了,一个也没活下来。
    我告诉他我是过路的客商,借住在善堂里,却遭遇了这一场劫难。他没有怀疑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孩子们。
    后来我俩互相扶持着离开了梅龙镇,我告诉他,永远也不要提他在梅龙镇住过的事儿。
    更不能对别人说起,我也去过梅龙镇的事儿。因为我担心,这事儿还没完呢。”
    萧风哦了一声:“断了腿,原来那个善堂的院长,就是老拐吧。难怪你后来开善堂,他帮你管得那么好。”
    老道点点头:“嗯,老拐的嘴很严,从来也没说漏过。所以这世界上,知道我曾去过梅龙镇的,就只有大哥了。
    我去南方躲了两年,等风头过后才敢回北方活动。我一路上收养了不少孤儿,感觉就像在赎罪一样。
    老拐没跟我去南方,他在京城之外重新开了个善堂,我收养的孤儿也都送到他那里去了。
    好在老拐很会照顾孩子,我只要负责赚钱就行了。那时我还没金盆洗手呢,弄钱并不难。”
    萧风叹了口气:“那个善堂里的孩子,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你那天有没有住在那里,他们都会死。”
    老道出神地看着灯花:“也许吧,但我总也忘不了他们。忘不了他们听说明天吃包子时的兴奋劲。
    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火光,和火光中他们哭喊的声音,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听见。”
    萧风喝了一杯酒,深吸一口气:“龙凤店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老道凭空打了个寒颤:“之前我也不知道,当年办事时,大哥并没有告诉我。
    但几年之后,我再去探望大哥时,大哥忽然让我把小冬带走。并说会对外宣称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大吃一惊,问大哥出了什么事儿。大哥犹豫再三,告诉我自己的局势不好,很可能会出事儿。
    当时大哥还是当朝首辅,虽然圣宠已不如之前,但外面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危险来。
    严嵩虽然暗中和大哥较劲,但这种朝堂争斗,万岁并不反对,为何大哥会忽然如此惊慌呢?
    大哥告诉我,朝堂争斗他并不怕,他真正害怕的是,当年他找江湖人士去梅龙镇营救之事,只怕是走漏风声了。
    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据说是一个江湖上消息灵通的人物,犯了事儿,被锦衣卫抓了。为了脱罪,供出了这件事。
    我宽慰大哥,这种事捕风捉影,难以作为证据。但大哥却告诉我,有时候,捕风捉影就够了。
    杨廷和仅仅是想息事宁人,保住万岁和张皇后两方,万岁都把他的儿子流放了。
    万一万岁相信陆炳的报告,知道大哥曾派人去营救过龙凤店的人,那万岁会怎么想呢?谁也不敢猜啊。
    我就很疑惑,追问大哥,龙凤店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牵动各方势力,死了那么多人。
    大哥犹豫很久,才告诉我:据杨廷和所说,龙凤店里的人,应该就是武宗的子嗣。”
    萧风全身一颤,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烟花一样,很多想不清楚的事儿,瞬间联结在了一起。
    为何父母从来不跟自己详细说救下陆炳的细节,只是含糊地告诉他,是在大同城外救了陆炳。
    为何徐璠一句“江南龙凤店”,就让陆炳和嘉靖瞬间炸了毛,把严党官员追得鸡飞狗跳。
    为何杨廷和在嘉靖十年,权力巅峰之时忽然致仕,随即连他儿子杨禛都被流放了。
    为何嘉靖十年后,张皇后和嘉靖的关系急剧恶化,一直到死,都没能再缓和。
    为何嘉靖十年后,张皇后的两个弟弟被囚禁在诏狱中,既不杀,也不放,一直到张皇后去世才诛杀。
    为何大同城外的梅龙镇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烧成白地,被彻底从世人的记忆中抹去,不留痕迹。
    萧风觉得胃里的酒一直在往上涌,翻腾得难受,他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去。
    “所以,你带走了小冬,养在了善堂里。过了段时日,夏言就出事儿了,所以你不但恨严党,也恨陆炳。”
    老道擦了擦眼泪,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萧大人,你知道吗,其实我大哥本来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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