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几个月后,他连襟竟来要钱,说是借条上写得清清楚楚,林老三当初以房子做抵押借了一笔钱,若还不上,就拿房子抵账。
    林老三好心反被讹诈,自然不认,双方当即对簿公堂,闹得不可开交……
    秦山本也是一时闹脾气,如今见秦放鹤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少年人最好脸面,若就叫他这么认错,也实在抹不开面儿。当下只是垂着头,捏着衣角,用脚尖吭哧吭哧蹭地。
    知子莫若母,秀兰婶子晓得这孽障最是撵着不走,打着倒退,吃软不吃硬,也没紧逼,先带着男人和崽子家去,省的继续丢人现眼。
    回家之后,爷儿俩对坐互瞪,秀兰婶子看得糟心,剜了几眼就亲自去蒸了一碗嫩鸡蛋,还慷慨地滴了一滴过年才舍得吃的香油,裹得严严实实给秦放鹤送去。
    秦放鹤道谢,又劝,“婶子,这事儿急不来,总要他自己愿意才成。”
    秀兰婶子叹了口气,“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跟你叔就谢天谢地啦。”
    晌午吃饭,秦山兀自闹别扭,秀兰婶子叫了两声也不来。
    秦山爹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这畜生给你惯坏了,不知好歹的东西,不吃就别吃!”
    秦山紧跟着顶了一句,“不吃就不吃!”
    他爹被气个倒仰,哆哆嗦嗦指着出不了声,脱了鞋就要抽。
    眼见爷俩要打起来,秀兰婶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什么耐心都没了,直接狠狠往爷俩脊梁上赏了几巴掌,打鼓般响。
    “放你娘的屁!”她抓起烧火棍,黑着脸朝两人挥舞着怒吼,“老娘是要吃饭的,谁要是敢再号丧,看老娘不把他屎打出来!”
    狗日的,遇上这爷儿俩真晦气!
    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不知道谁当家做主了是吧?
    秦山爹:“……”
    秦山:“……”
    果然不用再催,秦山迅速落座,当爹的也穿了鞋,才要伸手,秀兰婶子的眼刀子就甩过来,忙不迭去洗了手,这才拿起筷子嘶溜嘶溜吃粥。
    忍一时越想越气,秀兰婶子喝了半碗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用力捶了两下,到底不管用,索性又抬手扇了熊孩子一个大逼兜。
    “你爹也没骂错,真是不识好歹的夯货,也往镇上去过多少回,还这样短见!多少人想读书都不成,也是鹤哥儿同你好,想着你,才有这好事儿!不然怎么不逼旁人?外头拜师父一年多少束脩,来来回回冰天雪地的走,你心里没个数?你哥如今那样你就不馋?”
    往年因白云村有秦父这个读书人,十里八乡都敬重羡慕,连带着白云村人也受用。如今虽然没了,却又冒出来个小的,眼见着比他爹还要强几分,叫人如何不喜?
    要秀兰自己讲,这样的人就是文曲星下凡,他们平时想叫人家带着读书都不好意思开口。难得人家愿意拉自家蠢货一把,没成想他竟往外推!
    真是半夜睡醒都恨不得踹几脚的。
    秦山往嘴里塞了几口白菜叶子,耳根发烫兀自嘴硬,含糊不清道:“我觉得种地也挺好。”
    “扯淡!”他爹指着他骂道,唾沫星子喷一脸,“现在逞什么能装什么相,夏日里割麦你没哭是怎的?”
    每年割麦都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酷刑不过如此。
    大太阳跟下火似的毒辣,晒在身上皮都抽抽着疼,没一会儿就烤出一身油来。麦芒看着细软,实则又锋又利,拉在身上小刀片子也似,全是细密的小口子。满身大汗一泡,又红又肿又疼又痒,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就这么顶着日头弯腰割麦,一天下来腰就跟断了似的,浑身都疼,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苦熬着收了麦子也不清闲,还得赶紧脱粒、晾晒,又要时时刻刻照看着,生怕野兽来糟践了,或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来的雨泡发霉了……
    饶是这么着也是老天开恩,最怕什么时候因为一股风、一阵雨、一次冰雹,眼睁睁看着快要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
    靠天吃饭,本就是天下最残忍的事。
    一句话说得秦山涨红脸,羞愤欲死,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他确实哭来着。
    眼见着秦山有所松动,秀兰婶子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细嫩的白菜叶,叹了口气,“我跟你爹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也不指望什么,只盼着来日你跟你哥都当个城里人,不再跟我们似的遭那个罪,便是死了也能闭上眼。”
    几句话掏心掏肺,说得秦山吧嗒吧嗒直掉泪,吸着鼻子道:“你们才不死。”
    他爹瞅他一眼,瓮声瓮气道:“人哪有不死的?那不成老妖精了。”
    三口两口吃完饭,秀兰婶子起身去掏了草木灰刷碗,边刷边说:“鹤哥儿眼见着日后是要有大造化的,如今是他跟你好才先想着你,等来日真出去了,生分了,到时候你后悔就晚喽!”
    秦山急了,睁着眼睛喊:“鹤哥儿儿才不会跟我生分了!”
    村里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但都跟秦放鹤合不来,只他们两个最要好。
    他爹就冷笑,“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没看见城里那些大人物,出门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又有抬轿子的,又有跑腿传话的,来日他发达了,周围的人也都读书识字,又个个比你机灵,他便是有心提拔,你能成不?”
    秦山下意识顺着亲爹说的话想了一回,也觉惶然,像条被丢上岸的鱼,干张嘴不出声。
    接下来的大半天,谁都没有再提读书的事,就这么太太平平上炕睡觉。
    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月亮依旧很圆,月色穿透纸窗,斜斜洒落,像泼了满地碎银。
    秦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挺挺躺着,脑海中只有白天时秦放鹤说过的一句话:“七哥,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像夏日暴雨的河沟,浊浪翻卷,轰然作响,惊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以后?
    什么是以后?
    对他而言,一切好像都太遥远。
    截至昨天为止,他还是个只知道上山下河、摘瓜打鸟的懵懂少年,脑袋里被单纯的快乐填满,可今天却突然被强拖硬拽,拉到了陌生的路口。
    所有人都非要叫他选一条道出来,他茫然、紧张、害怕,不知所措。
    其实早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就觉得鹤哥儿变了不少,好像突然就是个大人了,有点陌生。可爹娘却说,那是因为家里没人了,一个孩子顶门立户,就非长大不可。
    秦山也心疼那个小弟弟,又觉得他不像一般孩童那样瞎胡闹,所以总爱带他玩。
    可今天的事……
    秦山第一次生出名为惭愧的感觉,这感觉令他陌生,令他惶恐,担心对方真的会跟父母说的一样,同自己生分了。
    冬夜寒冷,身体离开热炕没多会儿就冻得慌,秦山赶紧又躺回去,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唉!
    罕见的忧愁充斥在秦山心头,他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
    可若叫他去读书,又实在太为难了些。
    家里这样穷,也供不起一个读书人吧,鹤哥儿说的,读书可费钱!自己又没有鹤哥儿那种写话本子挣钱的本事……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秦放鹤竟真的没来找过自己,秦山有些慌了。
    鹤哥儿是不是生气了?
    难不成他当真要与我生分?
    次日秀兰婶子一睁眼,就见昨儿还使犟的幼子竟早早爬起来,悉悉索索穿衣裳。
    “大清早的,你干啥去?”
    秦山不回头,可露出来的耳朵尖似乎有些红。
    他含含糊糊道:“给,给……逮……”
    他没说完,挠挠头,扣上帽子一溜烟儿跑了。
    炕头上两口子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
    秀兰婶子挪到窗户根儿下冲外喊,“带着红布头!别太远去,抓不着也早些回来,鹤哥儿不缺那口兔子肉!”
    外头秦山一个趔趄,口袋里的弹弓都差点掉出来。
    他臊得慌,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分明啥都没说,他们咋知道我要上山打兔子?!
    第10章 酸爽萝卜丝,黄金小米粥
    天刚亮不久,秦山就拎了个鼓鼓囔囔的麻袋包从山上下来,汗津津的红脸蛋上全是志得意满。
    一路跟几位叔爷、婶子打招呼,秦山潇洒得不得了,可快到秦放鹤家门前时,又踟蹰起来。
    看看天光,应该是鹤哥儿打太极的时候……
    秦山的步子不自觉放慢,恨不得走三步退两步,愣是不敢往门前凑。
    唉!
    抓抓帽子,先踮着脚尖偷偷从门上方瞄了眼,才隐约看见人影晃动,他就跟被蜜蜂蛰了似的,慌忙顺着墙根儿猫下去,抄起袖子发呆。
    唉!
    没脸进去哇!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吱呀”一声,秦山一激灵,扭头就见微微冒着热气的秦放鹤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想冻死在外面?”
    刚才人一过来他就发现了,还在想这家伙必然被爹娘教育过,就是不知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出现,结果……
    压根儿就不出现!
    秦山噌得跳起来,偏又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缩着脖子挠头。
    熊孩子还挺好面子,两个腮帮子都冻出高原红了,嘴唇也泛紫还不吱声儿。
    要再不给个台阶下,这厮是不是要把自己生生憋死?秦放鹤心中好气又好笑,下巴朝地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努了努,“那是什么?”
    “哦哦!”秦山如梦方醒,忙抓起口袋,从里面拎出一只敲昏了的长耳朵与他瞧,“早起才上山抓的,这个是大的,足有四五斤呢,小的也有三四斤……”
    一只大的,三五只小的,估计是掏了兔子窝,难为他大清早就上山。
    秦放鹤了然挑眉,似笑非笑,“赔罪礼?”
    秦山闹了个大红脸,左看右看,蚊子哼哼似的“嗯”了声。
    就听秦放鹤轻笑一声,扭头就走,秦山傻眼。
    这就走了?
    “等我请你啊?吃饭了吗?”秦放鹤站在几步开外扭头,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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