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也曾住在京城,按照大禄律令,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可入太学,孔老爷子官居四品,孔姿清为什么不去太学?
    不对,孔姿清之父在家中行二,自然孔老爷子不止他一个孙子……
    况且四品官对平通百姓而?言高不可攀,但在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京城,就?又排不上号了……
    想到?这里,秦放鹤飞快地看了眼正吧嗒吧嗒啃柿饼的小少爷,又默默给孔老爷子贴了个标签:老狐狸。
    或许是想要?从?政斗中脱身,或许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退,又或许是处于平衡内部家族,总之老头儿激流勇退,并把二房的嫡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不过,这些暂时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后面秦山送了肉和排骨过来,又悄悄跟秦放鹤咬耳朵,“娘让我问问,秀才公今儿住下不?你家铺盖够不够用?”
    这都快晌午了,天黑得又早,需得提前预备着。
    秦放鹤点头,“替我谢婶子费心,铺盖倒是够,只他高门大户规矩多,说不得就?家去了。若果然缺什么我再找你们要?。”
    孔姿清来得突然,秦放鹤也不敢多耽搁,说了几?句话就?去准备午饭,然后一抬头,就?见少爷也跟出来,瞅着灶台满眼新奇,多少有点蠢蠢欲动。
    秦放鹤:“……”
    合着体验生活来了?
    那一身锦袍怕不是比自己全副身家都贵,秦放鹤便道:“想看倒也罢了,只你把这身串门子的衣裳换了,若不小心迸上火星儿就?全瞎了,怪可惜的。”
    出远门自然都带替换衣裳,孔姿清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去换了,出来秦放鹤一看,好么,还是缎子的!还带提花的!
    罢了罢了,想来他也没?有别的材质的衣裳。
    秦放鹤跟哄孩子似的嘱咐孔姿清远离火源,自己则操着老妈子心,转头去厢房搜罗食材。
    干豆角用热水焯一焯,加速泡发,做个排骨炖豆角,软烂入味,最适合冬天下饭。
    “能吃辣吗?”
    “吃的。”
    哦,那就?好办了。
    老豆腐有两块,原本打算做冻豆腐的,这会儿趁着还没?冻起来,用猪肉沫和干黄豆酱做个盗版麻婆豆腐吧。
    另有发的翠绿好蒜苗,再把五花肉片切得薄薄的,边缘炒成焦黄色,整片儿卷曲起来……
    秦放鹤抱着个草编篮子,边划拉食材边在脑子里过菜谱,美?得很。
    出来时看见墙根儿底下的咸菜坛子,一挑眉,用干净筷子夹一把粗盐粒子腌的香椿芽,切碎了炒鸡蛋,好吃得很。
    再配上秦山送过来的炖得稀烂喷香的酸菜猪肉炖粉皮,好丰盛一桌!
    秦放鹤自问尽力了,也还是有点担心不合少爷胃口,可没?想到?孔姿清正经挺好打发,抑或良好的教养让他做不出当面嫌弃的事,认认真真端着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把饭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眼见秦放鹤麻溜儿开始收拾碗筷,孔姿清犹豫了下,也笨手笨脚跟着端碗,然后“啪”!
    孔姿清:“……”
    秦放鹤:“……”
    我可谢谢您咧!
    感谢您的主动帮忙,叫这本不富裕的孤家寡人雪上加霜!
    好容易收拾完,两人都去墙根儿地下晒日头。
    日光并不算多好,但孔姿清还是觉得有点发飘,意外的饱胀感和满足感似已侵入脑髓,有些倦怠。
    白云村跟他曾经住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安静,惬意,荒凉中透着几?分烟火气,冷清又热情。
    一切都好似被放慢了,没?有令人烦闷的虚与委蛇,也没?有避之不及的迎来送往。
    好舒服,舒服得……像一场梦。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远处房顶上一根根胖乎乎的烟囱里咕嘟嘟冒着胡白色的烟气,那烟气随风卷曲着,渐渐散开,散开了……
    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一点点沉下去。
    秦放鹤看看树影,估摸着顶多再有俩时辰就?该黑天了,扭头问道:“什么时候走?”
    孔姿清骤然睁眼,面无表情看过来,也不出声。
    秦放鹤:“……”
    他直接就?给气笑?了,认命般站起身来,“昼短夜长,天冷路远,说不得委屈您住一宿……没?别的屋啊,只好效仿先贤抵足而?眠……”
    孔姿清抿抿嘴儿,瞧着挺高兴。
    他还没?睡过大炕呢。
    之前这家里的被褥铺盖都不太行,破的破旧的旧,隐约还有某种?小生物,十分可怖。赚钱之后,秦放鹤便陆续换了个遍,炕席和褥子也没?放过,扔的扔烧的烧,从?头到?尾翻新,又撒了生石灰彻底消毒,这才舒服了。如今还有几?床新铺盖是没?用过的,正好伺候少爷。
    想到?这儿,他自己都乐了。
    这叫什么事儿嘛!
    到?底不大习惯炕上忽然多了个人,孔姿清也一时适应不过来,干躺着挺尸,两人半宿还睁着眼看房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姿清忽然来了句,“我睡过比这个更差的。”
    秦放鹤:“……谢谢您迁就?啊。”
    夸得挺好,下次别夸了!
    屋里很黑,孔姿清似乎低低笑?了声,又好像没?有,只自顾自说道:“京城距章县数百里之遥,有时天气不佳,我们赶不到?下个驿站……临时住处像个窝棚。”
    秦放鹤噗嗤笑?了出来,胸腔振动,“您还知道窝棚呢?”
    就?听那边轻声道:“从?京城来这边的路上,我曾见过饥民饿殍……”
    很可怕。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过着那样的日子。
    当时祖父就?在他耳边说:“看吧,睁大眼睛看着吧,京城繁华是朝廷,饥寒交迫,也是朝廷……”
    那些歌舞升平的,是朝廷的子民;外面食不果腹的,亦是。
    孔姿清努力去记,但有的时候,也不自觉会忘记。
    他为此感到?羞愧。
    晚间落了点薄雪,晨起时地上白了一层,因怕再耽搁就?回?不去了,孔姿清到?底没?有久留,用过早饭便启程了。
    昨晚睡前秦放鹤往锅里丢了小米和切成大块的干番瓜,一夜焖烧,早起就?成了金灿灿的番瓜小米粥。
    米粒炸开花,厚厚一层米脂浓香四溢,大块番瓜也都熬烂了,甜丝丝水果似的,不用加糖便已足够香甜。
    孔姿清喝了一碗米粥,就?着金黄流油的咸鸭蛋吃了两个白菜肉包。
    有点撑,差点打嗝。
    但他忍住了。
    吃得挺美?,孔姿清不禁来了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古人说的那些田园归隐,便是如此吧。”
    秦放鹤凉飕飕接道:“嗯,然后自己洗衣做饭刷碗,每隔几?个月还要?清理茅房……”
    孔姿清:“……”
    少爷就?不说话了。
    秦放鹤亲自送主仆三人到?村口,看着孔姿清利落地翻身上马,忽然就?有点羡慕。
    骑马啊,多帅!
    孔姿清抖抖缰绳,“多谢款待。”
    除了茅房和打碎的碗,都挺好的。
    秦放鹤笑?着后退一步,留出跑马的空地,“没?事。咱们县学见。”
    孔姿清也跟着笑?起来,“县学见。”
    说罢,又往秦放鹤身后看了眼,意义不明,这才脚跟轻轻往马腹上磕了磕,一抖缰绳,风似的跑远了。
    直到?主仆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秦山才挠着头上前,不大确定地对秦放鹤说:“鹤哥儿,孔相公方才是不是瞪我来着?”
    自己也没?得罪他老人家吧?
    秦放鹤拍拍笨徒弟的脑瓜,顺口扯谎,“你看错了。”
    送走孔姿清,秦放鹤就?正式开始了县试准备。
    头一个就?是保暖。
    县试头场二月初二开始,取龙抬头的好意头,但那会儿正是乍暖还寒,昼夜温差极大,天气说变就?变,甚至还有突然降雪的可能。
    正如受害人孔姿清所言,那号舍就?是用石板砖瓦简简单单搭起来的棚子,造型酷似现代卖货的档口,正面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感染风寒的风险极高。
    考生们一待就?是一整天,又不能随便起来活动,天气晴好的时候倒也罢了,但凡阴天刮风,一场考试下来,病倒的考生不计其数。
    所以说,古代科举才是真正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但凡体弱一些的,没?考完就?先把小命儿送了。
    号舍只提供桌椅和一个碳盆小炉子,剩下的燃料、午饭,都需要?自备,令许多不富裕的考生叫苦不迭。
    但临走前孔姿清告诉秦放鹤,“二月初常有薄雪阴风,若有皮袄最好不过……“
    故去的秦父留下一件厚实?的羊皮袄子,虽有些旧了,但十分暖和,也是他当年考试用的,如今正好给秦放鹤用。
    再就?是身上穿的,秦放鹤决定采用现代户外运动的洋葱式穿衣法?,里面穿今年新做的单衣,中间薄棉袄,外面套秦山爹给做的兔皮袄子,再加那件大羊皮袄就?足够了。
    入场检查非常严苛,为防夹带,两件皮袄都不能带里子,棉袄也得要?手一捏就?捏透了的……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个月,总算备齐了。
    转眼到?了正月,别人尚在新年气氛中久久不能自拔时,准备参加今科县试的学子便已经陆续前往县衙礼房,预备领取“廪保互结亲供单”。
    “谁考?”那礼房的公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放鹤袖着双手,站得笔直,礼貌微笑?,“学生白云村秦放鹤。”
    公人诧异地看了他许久,隐约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不禁啧啧称奇,到?底是给了一份,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他填写。
    十一岁,乖乖,这是本县有史以来最小的了吧?
    能行吗?
    因这边的动静,引来许多人围观,那公人核对了户籍文书,发现来人竟父母双亡,不禁多了几?分怜惜,耐心指点一回?,又问:“保人找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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