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觉不对劲,秦放鹤赶紧喊停。
    领头?的内侍便笑道:“这是陛下体恤两位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特赐宫内乘轿。”
    “使不得?使不得?。”秦放鹤不顾阻拦,麻溜儿钻出来,“礼不可废!”
    这坐的是轿子吗?不,是烧红的烙铁!烫腚!
    后头?金晖也跟着下来,“不过人臣本分,何苦之有?我们便走着吧。”
    内侍为难,秦放鹤便道:“不必担忧,陛下跟前自有本官亲自分辨。”
    二?人执意不肯坐,内侍也不能?强绑了塞进去,无奈之下,只好命轿子在后跟随,自己陪二?人入内。
    路过院中日晷时,秦放鹤还顺便瞅了眼。
    嗯,未时刚过,天元帝应该刚午休完,精神头?是最足的时候,可以?多说点。
    “哎呦,两位可回来了!陛下这几日一直念叨呢!”胡霖早在外头?候着了,远远见了便笑迎,又?要亲自为他们打帘。
    “不敢当不敢当!”秦放鹤和金晖慌忙避让,等后头?小内侍上来接手了,这才进去。
    打狗还须看主人,胡霖乃是打小伺候天元帝长?大的内侍总管,情分非比寻常,几位皇子见了都要敬三分的,岂敢让他做这种活儿?
    即便真的是天元帝亲自授意,也需得?避让。
    不然?此?事传出去,保不齐就有人参他们恃功自傲。
    宫内乘轿、内侍总管打帘,如今天元帝重用,自然?不以?为意,可万一来日看烦了,翻起旧账来,这都是要命的。
    越是风光,才越要谨慎。
    三人在门口的争执谦让,里?面的天元帝全都听见了,眼中不禁多了几分笑意,“怎么?,给你们轿子都不坐?”
    秦放鹤和金晖走进来,先?行礼,又?笑道:“陛下厚爱,原不该辞,奈何坐了一路船,人都打飘了,且容臣放肆,许臣走几步松快松快吧!”
    要拒绝,但不能?明着拒绝,这么?说,皆大欢喜。
    久违地听见这话?,眉眼低垂的金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点意外的怀念。
    到底是秦子归,换做常人,断没有这般大胆自在。
    果然?,天元帝笑意更浓,摆手叫人赐座、上茶,又?盯着他俩看了会儿,“嗯,瘦多了,可见辛苦。”
    “别的倒罢了,只两件不适应,着实头?痛。”秦放鹤起身谢恩,接了茶吃了口,笑道。
    “哪两件?”天元帝顺势问道。
    “吃不惯,听不懂!”秦放鹤有点不好意思,“陛下知道,臣是地地道道北人,又?爱面食,偏那?里?注重汤头?,面却不如这边劲道……听么?,几位接待的官员会官话?,倒也无妨,只是下头?的,多有各地方言,若非金大人同行,只怕臣要干瞪眼喽。”
    金晖万万没想到刚坐下,对方就替自己表功,短暂地怔了一怔,复又?谦虚道:“秦大人过奖了……”
    必要的时候,天元帝还是很喜欢见派系不同的臣子拧成?一股绳的,难得?对金晖和颜悦色道:“当夸则夸,这没什么?。”
    “是。”金晖应了,暗自松了口气。
    看陛下的态度,这回的功劳算是稳了,甚好。
    天元帝又?对秦放鹤打趣,“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以?后就不用求了,”秦放鹤笑道,“这一趟去,也不算空手而回,如今臣也习得?一口地方话?,改日还能?给人家作译官呢!”
    听不懂,确实是一大阻碍,所以?过去一年多间,秦放鹤查案之余也努力汲取新知识,到临走前两三个月,已经可以?不依靠别人与当地人交流了,十分得?意。
    天元帝很欣赏他这份儿走到哪儿学到哪儿的心,兴致上来,还叫他说了几句来听。
    秦放鹤便故意挑那?些好玩的街头?叫卖声学,逗得?天元帝忍俊不禁,又?细问民?生,秦放鹤都一一作答,十分详细,显然?是用了心的。
    一旁的金晖越听越惊讶:这些细节他什么?时候打听的?
    他们进门之前,天元帝已经先?一步听人说起返程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大概,难免更多几分体恤。
    见后头?跟着的内侍怀里?还抱着个狭长?的青布包袱,天元帝抬抬下巴,“那?又?是甚?”
    “哦,”秦放鹤恍然?,忙亲自去拿了过来打开,笑说,“险些忘了,臣在金鱼港一住一年多,想着余生未必能?再去,好歹要留个念想,闲时便吊干了几支莲蓬,用粗陶瓶插起来,倒颇有寂寥野趣。”
    说话?间,展开包袱,果然?是几支或直或弯的干莲蓬,大小高?低各异,但莲子什么?的俱都完好。
    天元帝富有四海,寻常奇珍异宝如何入得?他眼?倒是这些小玩意儿,有些意思,当即命他拿近了看。
    “嗯,这个倒不错。”天元帝伸手拿起一支,听着干莲子在内碰撞,对胡霖笑道,“听见了吗?要粗陶瓶。”
    胡霖笑着应了,果然?叫人去翻了几支粗陶瓶出来。
    说是粗陶的,可上贡给皇帝的,何曾有真粗糙?不过是精品倒退打磨罢了。
    天元帝兴致不错,自己亲手插了,反复观看,自觉臣子与自己亲近,有种很接地气的喜悦。
    “难为这路上几千里?,还保存得?这样完好。”胡霖也赞,不动声色点出秦放鹤的用心,又?对天元帝道,“这南边的莲蓬也跟咱们这里?的不同,奴婢今儿也算见识了。”
    “这就是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的道理了,”天元帝细细端详一回,心满意足,又?斜眼瞅秦放鹤,“你师公、师父没有?”
    秦放鹤:“……也有,但不敢越过陛下,少,也不如这个好看。”
    他就知道!
    无论真假,反正天元帝听得?挺美。
    寒暄过后,自然?要说正事。
    秦放鹤也不抢功,自己说主干,时不时让金晖穿插补充,并不冷落。
    两人视角和立场略有不同,如此?接力式的说,倒更全面生动。
    见他如此?周全,天元帝不住点头?,十分欣慰。
    为人臣者,非但要为君分忧,更要有用人之才、容人之量。
    如此?,甚好。
    金鱼港牵扯到的事情太多了,哪怕之前天元帝已经看过卷宗和奏折,仍有许多细节要问,短短几个时辰如何说得?完?
    转眼天色擦黑,胡霖进来催了两遍,天元帝才命传饭,君臣三人面对面吃了。
    一时饭毕,秦放鹤又?见缝插针劝,“陛下忧心国事,此?乃万民?之福,然?仍要以?龙体为重。”
    说老实话?,眼下成?年的几位皇子,他一个都看不上,自然?是希望这位开明的君王活得?越久越好。
    此?言发自真心,天元帝听了也不免动容,温声道:“朕明白。”
    明白归明白,该论政还得?论。
    这一论就到了夜里?,转眼宫门下钥,出不去了。
    天元帝就直接命二?人留宿宫中,第二?天接着说。
    第二?天是小朝会,散朝后内阁班子先?后入内面圣,时隔一年多,秦放鹤终于又?见到了师公董春。
    久不相见,董春也难免有点激动,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欣慰。
    天元帝见了便笑,“能?者多劳,朕难免多使唤,阁老勿要心疼。”
    董春亦笑,“陛下言重了,为君分忧乃人臣本分,陛下能?用得?上,乃是我等之福。”
    若哪天皇帝真的想不起用你来,那?才是绝望。
    见他们君臣相宜,饶是金晖再如何想得?开,也不免黯然?。
    若是父亲还在……
    再加今天一天,天元帝该问的也就问得?差不多了,晚间宫门下钥前,就许金晖先?家去,自己则单独留下秦放鹤,“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当中,谁人当得?太子之位?”
    第194章 京城风云(二)
    几乎是天元帝话音刚落,秦放鹤便?立刻后撤半步,一撩长袍行了跪拜大礼,“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然何急耶?”
    想让我死请直说,但我这刚办完差事返京,连家?门口?都没来得?及进,您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天元帝:“……”
    短暂的沉默后,天元帝看着地上那?一团,突然久违地记起某个真相:
    啊,这是个无赖啊。
    “爬起来回话!”天元帝没好气道,“谁让你死了?”
    秦放鹤麻溜儿?爬起来,依旧垂着头,只?稍稍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去?。
    您猜?
    天元帝捏捏眉心,差点给他气笑了,“朕不过随口?一问,你也随口?一答就?是了,又?说的什么混账话!”
    顿了顿,又?不自觉放软语气,“权当两个?当爹的闲聊,问问这份家?业可传与谁?”
    说完,又?指着秦放鹤磨牙,“朕还没问其他大臣呢,你师公都没这个?福气,你还委屈上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秦放鹤完全不接受职场洗脑,这种打灯笼上茅房的福气给谁谁要啊。
    还“权当两个?当爹的”……您这不是不拿我当外?人,而是不拿我当人。
    他木着脸道:“微臣今年二十有六,四殿下?已?过而立……”
    剩下?的,不用再说。
    听听,陛下?您自己听听!您儿?子都比我大,差辈儿?啦!
    君父,君父!让当孙子的选个?儿?子当爹,这合适吗?
    天元帝面无表情,秦放鹤只?好继续道:“微臣只?与其父相交,并不熟其子,所以不能言。”
    “朕让你说。”天元帝懒得?跟他绕弯子,“出得?你口?,入得?朕耳,再无第三人知晓。恕你无罪。”
    说到?这份儿?上,再不接茬就?该死了,无奈之下?,秦放鹤只?好中规中矩道:“凡立太子者,无非立嫡立长立贤……”
    天元帝长叹一声,难得?显出几分愁容,“若朕有嫡子,万事可解矣。”
    所以隋青竹敢提立太子,完全是在?扎天元帝的心窝子,是真的不怕死啊!
    秦放鹤心道,那?也未必。
    古往今来,以嫡子之尊顺利继位的也不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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