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向没?错,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好听的套话谁都?会说。
    天元帝点?点?头,索性从?榻上站起来,慢慢踱步来到太子面前,“那你再说说,何时发兵为妙?又该发多?少兵马?出动多?少粮草?”
    一口气三个问题丢过来,太子几乎被砸得头晕目眩。
    他自然有心想要施展一二,可想到刚才的失误,又生生忍住,越加谦卑,“儿臣不知,故而今日特来向父皇讨教。”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无妨,你说。”天元帝却道。
    太子头大如斗,只?得硬着头皮说:“这个,自天元三十六年始,高?丽便内忧外困,屡屡受挫,故而儿臣以为,宜早不宜迟。我朝兵强马壮,想来若有十万大军,足可……”
    天元帝突然打断他,“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一日需多?少粮草?该多?少车马运送?”
    冷汗自太子额上涔涔而下?,他却不敢擦拭,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道:“人有三餐,每餐……儿臣惶恐,儿臣……不知……”
    普通人对于斤两根本没?有概念,突然让说,是真的说不出来。
    太子也真没?想到会考这样深,这样细。
    方才父皇不是说,为人君者无需样样精通,只?需擅于用?人即可么?
    天元帝没?有继续逼问,看了秦放鹤一眼?。
    秦放鹤心领神会,当即道:“照士卒一日两餐,日常行军七分饱,则每人每日至少一斤二两,另有马匹口粮若干,每日合计粮食十二万斤有余,草……照一匹畜力负重六百斤,另有自身所需吃喝,那么每日最少也要三百匹以上。运线漫长,要防备敌军偷袭阻截粮草,又需军士随行护卫,又是一笔开?销……若折算成白银,照今年朝廷收购粮价,十万大军每日仅粮草消耗便超两千两。”
    出征别国非同小可,快则数月,慢则数年,累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吃喝,衣服鞋帽呢?兵器呢?铠甲呢?火药呢?伤亡将士所需的药材、抚恤金呢?大战来临之际,鼓舞士气需要让将士们?饱食粮肉;打胜了,更需要犒赏三军,配给酒肉……
    没?有一、二百万两,就别想打场像样的仗!
    一笔笔,一单单,从?前线到后方,算得太子心乱如麻,瞠目结舌。
    “治国如当家,你连自家老底都?摸不清,何谈治国?”天元帝仿佛看出太子的心思,淡淡道。
    “是,儿臣知错。”太子垂首听训。
    说完,天元帝竟笑起来,是那种父亲听到儿子卖蠢后的很复杂的笑,“昔日唐王同时远征百济、高?句丽,也不过才兴兵十万。”
    你不过援助高?丽,也动十万?是援军还是灭国之战?
    我大禄上下?统共屯兵多?少?
    荒唐,简直可笑!
    “再回去问你师父。”不等太子继续认错,天元帝就没?了听下?去的耐心,“去吧。”
    “是。”太子如蒙大赦,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太子走后,天元帝缓缓吐了口气,扭头看秦放鹤,“太子如何?”
    秦放鹤斟酌再三,“太子纯孝,十分勤勉,虽稍显急躁,实?乃忧心国事之故,瑕不掩瑜。”
    说老实?话,今天太子的表现要比他预想的好一点?,起码不是单纯为了一点?名声就盲目兴兵的圣父蠢蛋。
    但?要说他是多?么合格的继承人……至少现在不是。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太子,因?为当初他就压根儿不是太子人选!
    想当年,排在他前头的健康皇子足有三个,太子都?立了两个,他非中?宫嫡出,继位可能?近乎于无,先生们?只?教他做贤臣,却未曾教授过帝王之学、为君之道。
    若他天资过人也就罢了,但?偏偏又不是,如今赶鸭子上架,自然一时难以弥补。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回到桌边坐下?,拿过工部预算本子又扫了眼?,“朕不可能?给你这么多?银子,一百五,不,一百四十万两封顶。”
    那也挺好,回头真不够了,还可以继续要嘛!秦放鹤麻溜儿谢恩。
    天元帝哼了声,叫胡霖拿过印来,朱批后盖了,然后丢回秦放鹤怀中?,突然又毫无征兆来了句,“何时对高?丽用?兵最佳?”
    “天朝神兵何故迟迟不来?”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高?丽王王禹含泪问辅政王李仁。
    王禹年仅八岁,面对边关频频传来的告急文书,分外惊恐。
    李仁苦笑,“我国使者已至大禄,想必不日就有消息,陛下?莫慌。”
    眼?见王禹对大禄如此依赖,李仁顿了顿,又劝道:“陛下?,大禄有句老话叫求人不如求己,北方蛮族固然可恶,然大禄也非可亲,还需慎重啊。”
    此番大禄为何迟迟不来?皆因?高?丽开?出的价码不能?满足其胃口,狼子野心,世人皆知。
    王禹却反问:“然北方蛮族如恶狼,高?丽内虚,节节败退,如何抵抗?”
    他虽是八岁孩童,但?几年前被强行推上位后,也急速成长,有了自己的思考。
    可李仁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种成长很可怕,汉人的什么大儒隔三岔五就入宫讲学,其巧舌如簧,灿若莲花,弄得如今的高?丽小皇帝对大禄朝心向往之,一日不见就要过问。
    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陛下?,”李仁干脆跪地,苦口婆心进言,“北蛮固然可憎,然其只?行掠夺之事,只?要我朝坚壁清野,不日也将退去。然大禄乃猛虎,如此行驱虎吞狼之计,便如饮鸩止渴,怕只?怕来日狼被灭,虎却要强留,如之奈何啊?”
    说得不好听一点?,辽人、女真,忍一忍也就走了,可大禄军队,别说新来军队了,如今包括礼成港口在内的诸多?军事重镇驻扎的大禄水师、商团又怎样了呢?
    那些地方的汉人简直都?要比高?丽人多?了!
    如此鲸吞蚕食,细细想来,可比打一杆子就跑的北蛮可怕多?了。
    王禹刚要反驳,却又侍者在外通报,“陛下?,孔先生入宫讲学来了。”
    王禹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竟顾不上还跪倒在地的李仁,光着脚跑到门口,“我亲自去迎!”
    这位孔先生据说是大禄孔圣人之后,出身名门,学识渊博、仪表非凡,早年抛弃繁华,承旨来高?丽推广汉学,在高?丽国内也颇有美名。
    天元三十六年,孔先生又在前任皇帝王焕死后挺身而出,出谋划策,与?李仁联手平定高?丽内乱,一力扶持王禹登基,事后更悉心教导,关怀备至,如兄如父,故而王禹对他感情颇深。
    “不敢劳烦陛下?,臣自来了。”说话间?,那孔先生竟长驱直入,宫廷之内犹入无人之地,高?丽内外侍从?、护卫皆不敢过问,在门口就跟王禹打了照面。
    他先向王禹见礼,视线越过小皇帝的肩膀,看到内部看向这边的李仁,笑道:“辅政王也在。”
    说来可笑,高?丽处处效仿汉文化,奈何照葫芦画瓢都?不会,天子殿宇竟也又矮又小,他站在门口就将里?面李仁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王禹这才想起来里?面还有个李仁,转身道:“我要上课了,辅政王先回去吧。”
    简单打完招呼,孔先生就似将李仁抛掷脑后,转而对王禹道:“您千金之躯,却赤足相迎,如此厚爱,臣惶恐。”
    “先生乃圣人后裔,又是天朝皇帝陛下?亲自派过来的大儒,”王禹正色道,“如今既为我讲学,便是我的老师,自该如此。”
    当着汉臣的面儿,竟连自称都?唤了,李仁听得嘴里?发苦,当即试探道:“臣素来也仰慕汉学,既然孔先生乃当世大儒,不知可有这个荣幸,叫臣也听一听?”
    陛下?年幼,易被蛊惑,断不可再使陛下?与?之单独相处!
    王禹对这位辅政王也颇有感情,听了这话,便有些踟蹰,下?意识望向孔先生,“这……”
    就见那孔先生似笑非笑道:“我教与?陛下?的,乃是为君之道,难不成李大人也要听么?”
    此言一出,小皇帝就变了脸色,“天色不早,辅政王且去吧。”
    孩子再小,皇位上坐久了也能?识得权力滋味,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李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直憋得面皮泛红,胡乱行了礼,拂袖而去。
    出去老远了,李仁才停下?脚步,回首凄然叹道:“汉人奸诈,内外相逼,我高?丽……亡也!”
    第202章 战事(一)
    却?说太子返回?詹事府,召见詹事宋琦,细细说了今日面圣对答。
    宋琦便道:“殿下初入兵部,在此之前未曾专精兵法,更?不曾插手国家大事,稍有偏差也算瑕不掩瑜。”
    今日诸子百家时的应变也算可以了。
    “可我怕父皇失望。”太子叹道。
    大禄太子可自称孤、本宫,然为表尊重,面对一干老师时,太子仍以“我”自称,以示亲近。
    “人无完人,殿下有进取之心便很好。”宋琦宽慰说,“倘或殿下此刻便展露峥嵘,处处完善,反倒不美。”
    一山不容二虎,父子也不行。皇帝犹在春秋鼎盛之际,若太子已成?气?候,反而容易招致猜忌,转为祸患。
    太子一听,心下一松,可依旧愁眉不展,“先生啊,这太子之位,当?真令我寝食难安……”
    前几?年寿王倒了,他?难免也起了点心思,积极筹谋。
    如今得偿所愿,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愕然发现,当?了太子反而还不如只是个皇子时痛快。
    他?倒是有心向学,奈何兵部上到尚书胡靖,下到各处官吏,一来担心私下与?太子结交被皇帝猜忌,二来么,也不乏观望,竟鲜有人肯倾囊相授。
    若是寻常父子,直接去问当?爹的也就是了,眼见后继有人,为父者必然高兴。
    奈何,天家无父子啊!
    在父亲之前,他?先是皇帝,是一国之君。
    皇帝仍龙精虎猛,太子就试图插手调兵,如此急不可耐,所图为何?
    太子又说起今日?秦放鹤也在,“父皇对我有了防备之心,不使兵部尚书教?导也罢,又缘何不使秦子归教?我?”
    既复立太子,便有詹事府,既有詹事府,那秦子归理应遵循翰林修撰、侍读学士、太子詹事的旧例,又因?何连跨两品、直入六部?
    这个问题堵在他?心里许久,颇感憋屈,只恨无人分说。
    他?不清楚隋青竹和郭玉安两位少詹事与?秦放鹤关系如何,万一面和心不和,在他?们面前巴望旁人,平白树敌。
    但宋琦不同。
    宋琦的孙女是秦放鹤之妻,贤伉俪情深,远近闻名,故有此一问。
    宋琦笑得慈祥,却?避而不答,“殿下执拗了,世间能为者何其之多?,也不止一个秦放鹤,况且他?此刻年轻气?盛,征伐锐利太过,非为人师之相。殿下发此感叹,岂不让门?下诸位少詹事、门?人寒心?日?后莫要?再提。”
    天元帝是位很现实的君主,相较现在就着急忙慌培养继任者,显然他?更?倾向于将擅长办实事的官员即拿即用:
    左右满打满算就那么些事儿,如今朕能办则办,若留到下一任,指不定能不能成?呢!
    用秦放鹤本人的话来说,就是现阶段他?任工部侍郎所产生的价值,远超太子少詹事,回?报率更?高。
    年假第一天,章县县学旧友肖清芳来向秦放鹤辞行。
    他?谋了个县令的缺,已往吏部报道,不日?就要?赴任去了。
    秦放鹤一怔,“这么突然?”
    肖清芳二甲进士出身,排名不算靠前,过去几?次向翰林院的遴选皆未取中,下到地?方上做县令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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