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是活的,纵然你准备完万全,也无法保证对手完全按照你的布局走。
    当初秦放鹤一出招,胡靖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被迫招架。
    但招架也有招架的章法。
    此番看似两人歇斯底里,图穷匕见,其实都?各自保留了余地。
    胡靖固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完全可?以凭借首辅的身份,以未接到圣旨为?由,命令众人不许动。秦放鹤方面欲要抗衡,只能将事情过到明面上?,正式入宫请天元帝的圣旨。但正值春节,按例不办差,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胡靖没有,就?是因为?猜到秦放鹤背后有天元帝撑腰。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他私下训斥,软言劝诫,暗中?观察,尤峥等人或置若罔闻,或主动、被动跟从?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而秦放鹤虽有辱骂官场同僚、前辈之嫌,但却是私下内阁例会?时?骂的,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上?折子弹劾。
    你可?以说他年轻气盛,可?以说他气急败坏,却唯独无法上?纲上?线……
    双方仍在试探。
    天元帝明白这种试探,所以纵然两位阁老公然对骂,斯文扫地,也还愿意接见。
    不然,一早撵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此时?一听天元帝这话,胡靖当即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臣愚钝,未能及时?体?察圣意,其罪大,愿受责罚。然,臣自问问心无愧,实不能蒙受不白之冤!还望陛下明鉴!
    连日来?几位阁员皆以秦放鹤为?首,口称猜测陛下心意如何,擅自行动,老臣惶恐,因未见明旨,不敢做真,却又念及诸位同僚皆是明事理、分黑白之人杰,岂能乱传旨意,任意胡为??又恐惊扰陛下龙体?……故而只好屡屡劝诫,未能及时?上?奏,此为?臣之过。
    二则身为?人臣,尽忠职守实为?本分,岂敢妄测圣意?内阁为?群臣之首,若诸位阁员皆率先明知故犯,必上?行而下效,倘或来?日人人皆揣度陛下心意先行而后奏,势必朝纲不振、法度倾颓,如此视君臣上?下为?无物,却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太子殿下又置于?何地……”
    说到最后,胡靖双目泛红,一双老眼泪光闪烁,抬头看了天元帝一眼,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地,“老臣有罪,当罚!然是是非非,还望陛下明察啊!”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博得怜悯,尤其一位之前尚可?算勤勉的老大人如此哽咽自陈,则更令人动容。
    秦放鹤也不例外。
    动容之余,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或者说被整个师门忽视的问题:
    他们轻敌了。
    胡靖固然不如曾经的方阁老、卢芳枝、董春,但他能爬到内阁首辅之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纵然此番己方抢占先机,他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法。
    便如此时?:
    你骂我贪图权力、不舍分割,我却可?以当着陛下的面痛陈你结党营私、揣度圣意、滥用职权。
    胡靖方才?所说的每一句,七分真,三分假,他没有完全把自己摘出去:我确实发现了,也怀疑了,也劝阻过,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说是陛下的意思?,我愚钝,我无用,不能当机立断,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身为?内阁首辅,被下面的阁员联合欺瞒、试图架空,我无用,我认了,但你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我有罪,但罪只占一,认罚。
    但你们有罪,却可?占七分,更该罚。
    事实如此,太可?信了。
    那么?剩下的两分罪呢?
    秦放鹤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跟着跪了下去,心服口服,“臣有罪。”
    我有罪,有错,错在这些?年顺风顺水,太过大意、轻敌。
    错在以为?封建王朝的压抑之下,可?以持续讲信任。
    错在……我太着急了。
    剩下的两分罪,是陛下。
    幕后推手,也是陛下。
    当初自己提建议时?,天元帝没有猜到有私心吗?
    猜到了。
    他身为?帝王,庞大王朝的实际操纵者,不知道权力交接干系重大,需要尽快落实到纸面昭告天下吗?
    他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不做?为?什?么?只口头默许,不赞同,也不反对?
    他故意的。
    天元帝最大限度地为?自己留了余地,然后用这份游刃有余,挨个狠狠敲了每个开始翘尾巴的大臣的天灵盖。
    秦放鹤,你资历不浅,难道不知道任何变动都?要过明路么??
    朕没有反对,但也没说好不是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直接去做了?
    内阁其他人最初并不知道,可?为?什?么?,现在他们都?半点不怀疑,便跟着你做?
    你们是要做朕的主么??
    胡靖,你资历更深,也在一开始就?知道不合规矩,既然如此,为?何不立刻上?报?
    你没有上?报,无非是想使苦肉计,待到今日闹大,做出一副“老臣已尽全力,但他们勾结成片,无计可?施”的假象,想让朕发怒。
    你知道朕最忌讳结党营私,所以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狠狠在背后推了一把……
    漫长的沉默后,天元帝四两拨千斤,随意安抚了胡靖,肯定了他的忠诚,却也终于?正式发下明文,允许翰林院分担原本属于?内阁的部分职责。
    “即日起,各地各部各衙门上?折子、奏本依据颜色分轻重缓急,无事请安的,绿色本;例行陈情述职的,黄色本……此皆交由翰林院处置、汇总,内阁不定时?抽阅;余者凡各地紧急军情、案情,天灾人祸等等,依旧还交内阁……”
    自此之后,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内阁。
    这一场内斗,胡靖也好,秦放鹤也罢,貌似谁都?没输,但最大的赢家,却是自始至终作?壁上?观的天元帝。
    退出去时?,两人都?出奇安静。
    转身的瞬间,秦放鹤看着暖阁窗纸上?影影绰绰照出来?的两代帝王的影子,百感交集。
    当权力完全集中?在一个或几个人手中?,那么?余下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傀儡、木偶……
    因为?你的一切努力和心血,都?可?能随着上?位者的一句话中?途夭折,付之东流。
    但无论如何,分权,终于?是走出了第一步。
    “你还是太嫩了,”往内阁走的路上?,胡靖忽幽幽道,“真以为?陛下会?被你的一点小花招蒙蔽么??”
    卢党一手遮天的前车之鉴犹在,陛下绝不会?轻易重蹈覆辙,至少有生之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
    经此一役,秦放鹤与侯元珍等人尚未稳定的联盟,将瞬间土崩瓦解。
    秦放鹤没有反驳。
    这一次,确实是他急躁了,以至于?忽略了“帝王”这个词本身的内核:权力、疑心、均衡。
    毋庸置疑,天元帝确实给予了他空前的信任和施展空间,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
    但是秦放鹤没有选择。
    岁月不饶人,天元帝老了,皇位更迭随时?可?能发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所以秦放鹤忽然又笑起来?,“但我还是赌赢了不是么??”
    天元帝当然不会?被轻易蒙蔽,但同样?的,他也不会?完全信任胡靖。
    所以你看,最后的最后,事情还是按照预定计划进行。
    虽然绕了几个弯,虽然付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代价,但一切都?值得。
    况且侯元珍……也未必值得信任。
    胡靖没有说话。
    因此这次的交手,他也算自伤八百。
    天元帝敲打了秦放鹤,也等于?敲山震虎、杀鸡儆猴,那么?他与尤峥的联盟,也要顺势低调起来?……
    正月的风异常冷硬,转过一段连廊拐角时?,胡靖和秦放鹤都?被迎面扑来?的裹挟着雪沫的冷风吹得齐齐眯起眼睛。
    “对了,”秦放鹤忽然凑近,在胡靖耳边低语,“晚辈确实有些?糊涂了,总觉得阁老龙马精神不输当年……您高寿?”
    你多大,我多大?
    或许我眼下确实仍显稚嫩,但我熬得起,您呢?
    胡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才?要发作?,却见秦放鹤低低笑了几声,径直从?他身边掠过,伴着风雪,大步而去。
    “很意外,是不是?”
    胡靖和秦放鹤离开后许久,天元帝才?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太子一怔,默然无语。
    分明是文人,老也好,弱也罢,言谈间却依旧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丝毫不逊色于?战场血肉横飞。
    天元帝本也不想听太子的回答,只慢悠悠捻起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随手丢到棋盘上?,声音清脆,“太子,你要记住,治理国家未必非要一板一眼,任用臣子就?像放风筝,而你是放风筝的人。只要风筝线够长够结实,”他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摆摆手,“可?以由着他们自己去,随便飞。但若是心大了,心野了,记得及时?收线。”
    太子若有所思?,“那若风是太大,儿臣收不动呢?”
    便如当年的方阁老、卢芳枝……
    天元帝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好风筝难得,却未必寻不来?第二个,收不动,剪断换新的就?是。”
    内阁里的是人,但却不是一般人,个个都?是从?人精窝里斗出来?的,哪怕看上?去最憨厚的,也有一万个心眼儿。
    为?人君者,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拿捏。
    要信任,却不能完全信任。
    “当你完全信任一个臣子,就?意味着他已经踩到你的头上?。”天元帝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顺势往他头顶瞄了眼,仿佛上?面真的坐着一只骄傲的动物。
    “他们就?像猫,可?爱又可?恶,会?一点点试探,你若太过纵容,他们就?会?恃宠而骄、张牙舞爪……越漂亮的猫越聪明,一点即透,但你要记得点……”
    说这话的时?候,天元帝一时?笑,一时?摇头,显然十分有心得。
    用臣子和驯兽的道理是一样?的。
    太过亲密,他们也会?狗仗人势,无法无天。
    可?若太过疏远,毫无情分,何谈托付?
    太子自觉受益匪浅,“儿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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