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俭非常悲痛,他与妻子感情很深,前一天俩人还在商量着儿子的亲事,转眼就天人永隔,而且妻子死得如此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其实事发最初,段克俭没有怀疑自己的儿子,一来,段夫人笃信佛教,甚至到了有点儿迷信的程度,这一点家里全都知道,所以什么“看见了虚空中的菩萨于是不管不顾扑了过去”这种事虽然荒谬,但听起来,确实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二来段友贞是她亲生的儿子,母子的感情一直非常深,段克俭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儿子的身上。
    然而紧接着的一个小插曲,还是让段克俭稍微起了点疑心:段夫人的侍女失踪了,就在段夫人出事的第二天。
    而这个侍女,恰恰就是那天跟随段夫人和段友贞去蟠龙寺的人,正是她在下佛塔取茶的途中,段夫人出了事。
    因为葬礼忙乱,人来人往的,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个叫七宝的侍女究竟去了何处,等人们想起来,再去搜寻她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更奇怪的是,她的衣服,她积攒的金银细软全部留在原处,没有动一分一毫。
    既没有钱财的损失,又没有发现尸体,这件事披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谜团。
    葬礼本来就让人忙碌又痛苦,所以一个小小侍女的失踪,并没有让段克俭投入过多的精力去调查。
    只是当事情尘埃落定,段克俭终于能停下来的时候,他才渐渐想起妻子生前,和他说的一些奇怪的话。
    “是什么样奇怪的话?”甄玉问。
    “我妻子和我说,她觉得友贞不像友贞了,她觉得皮下换了人。”段克俭冷冷地说。
    其实段夫人的原话,没这么直接,她毕竟是在怀疑自己的亲生孩子。但她内心的疑惑实在太多,犹如沸水一样,快要满溢出来了。
    然而当段夫人磕磕巴巴和丈夫说起来时,她自己都觉得,这些事情太鸡毛蒜皮了,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心眼太小所以错怪了儿子。
    “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事呢?”甄玉好奇地问。
    “最明显的是,友贞不肯让她触摸了。”段克俭苦笑道,“友贞从小就很依恋母亲,孩童时期常常黏在他母亲身边,比他那些姊妹更甚。连他的小妹妹都笑话他是个长不大的奶娃娃。”
    然而从青州回来以后,段友贞却不再和母亲那么亲近,不光不会再像幼年那样依偎在母亲身边,他甚至连段夫人摸他的头都受不了。在段夫人好几次忍不住像以前那样,爱抚儿子的头和肩膀之后,段友贞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
    “妻子和我说起时,哭得很伤心,她说自己养大的孩子,竟然连摸他一下都不行了。我那时还稀里糊涂,只会习惯性地劝她,说孩子大了,都快娶妻生子了,不喜欢母亲像摸小孩那样摸他,这也不奇怪,”段克俭说到这里,冷然笑道,“现在想来,这个冒牌货压根就不承认我妻子是他母亲,他从心底厌恶我的妻子,所以连她碰他一下,都忍受不了。”
    除此之外,段友贞的口味也变了,他不再喜欢吃枣泥馅儿的甜食,哪怕那是母亲亲手给他做的,他竟连一口都不肯尝,就顺手扔给了旁边的狗……
    他穿衣服的品味变了,对居家环境的品味也变了,曾经热爱莳花弄草的段友贞,忽然变得厌恶一切花花草草,他将段夫人特意放进他房间的水仙扔出窗外,因为“一闻到那冲鼻子的花香就不停打喷嚏、流眼泪”。
    段夫人眼中的儿子,完全变了一个人,除了脸还是那张脸。
    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神神叨叨地和丈夫说,儿子是不是被什么邪魔上了身?甚或是,魂魄被什么古怪的玩意给夺舍了?
    段克俭知道妻子很有些迷信,所以当时也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等妻子猝然离世,他在静谧的夜里回想起她的这些话,身上竟不自觉寒浸浸的。
    难道说,世上真的有夺舍一说?!
    就在段夫人过世的半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段克俭知道了妻子死亡的真正原因。
    那天他因为公务,去了一趟永州境内的泾河县,永州就在京师边上,泾河距离京师也只有一天马车的路程。
    那天事情办完,泾河县丞请段克俭留宿在自己的官邸,又吩咐家奴好菜好饭招待右相大人。那时节是八月,天气很炎热,吃完了晚饭天依然是亮的,段克俭在闷热的屋里坐不住,就换了身便服,由泾河县丞的两个衙役陪着,走去大街上散散心。
    谁知走了还没几步,忽然从旁边的巷子扑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扑到段克俭的脚底下,嘶哑着声音哭道:“老爷!”
    段克俭和陪同的衙役全都吓了一跳,衙役下意识驱赶道:“呔!哪儿来的花子!好大的胆!竟敢惊扰我们相爷大人!”
    然而那乞丐却没躲,任凭水火棍如雨点打在他身上,却依然死死抓着段克俭的脚,哀哀痛哭:“老爷!老爷是我呀!”
    那声音却分明是个女人!
    段克俭起初也有些不约,但很快他就听出了这个耳熟的声音,于是慌忙止住身边的衙役。
    他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那个女乞丐,这才从那张又脏又瘦的脸上,看出依稀的眉目。
    段克俭顿时大吃一惊:“七宝?!怎么会是你!”
    原来那个女乞丐,竟然是段夫人失踪多日的侍女七宝!
    而七宝却只是抱着段克俭的脚,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段克俭定了定神,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甚至不便让外人知道。于是他让那两个衙役守在原地,自己则伸手拉起七宝,俩人走到旁边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七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七宝早已泣不成声,她噗通一声跪在段克俭的面前:“老爷,我……我是迫不得已的!我除了逃,没有别的办法了……友贞少爷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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