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邓肃喝了很多酒,但回到驿馆却始终睡不着,周元的话如黄钟大吕,时刻回荡在他的心中,让他时而热血沸腾,时而黯然自惭。
    曾经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读书耶,读圣贤之道,立志要做个好官,造福万民,成就自身之功名,留名于丹青史册之中。
    接着便是科举不顺,一连考了四届,到了三十三岁才高中进士。从七品官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到了大理寺少卿,便再也升不上去了。
    他曾经认为自己能力很强,遇到什么事都能摆平,如果不是父亲官位过高,朝廷要权衡,大事也避嫌,不能独揽圣心,恐怕也不至于才到这个位置。
    因此,他心中总有愤懑,总有生不逢时、壮志难壮难酬的遗憾。
    而今到了中原,这片祸乱席卷过的土地上,规则已经弱化到了最低,照理说是最好办事的地方,但他却依旧没有能力打碎这一切。
    宴席之后,周元把他叫到屋子里,单独讲了一些话。
    “你办事之所以不顺,原因有三,其一是你根本没有认识到一条鞭法的重要性,你只知道这个政策是划时代的好政策,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划时代,为什么好,为什么有利于百姓,你没有理解到其中的精髓,没有理解到它承载的阶级,所以像个盲目的苍蝇,到处乱撞,到处碰壁。”
    “其二,你的心中还有包袱,还没有彻底走出邓博尺之子这个身份,你还没有明白,你所做的一切早已与邓博尺无关,只与你邓肃有关。你在建立自己的功业,你缺乏自信和决断,更缺乏义无反顾的勇气与坚韧不拔的意志。”
    “其三,你没有真正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把自己当做官,当做高人一等的东西,所以你无法深切体会到百姓的苦,你对他们缺乏了解,也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什么。”
    “只有你把这三点吃透了,想明白了,你才知道该怎么去做事,才知道自己的勇气来自于哪里,坚定的信念来自于哪里。”
    “再之后,你才能继续深入去了解这个社会的构架,这个时代的生产方式和分配方式,这个世界的大势和演变趋势。”
    “邓肃啊,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一条鞭法不是什么孔鲤想出来的,是我周元通过碧水公主送给你的。”
    “不是为了消弭此前的仇恨,而是我认为你有能力去践行这件事,我要打仗,我要帮陛下稳固政局与江山,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实施新法,去改天换地。”
    “我需要帮手,我认为你可以做得到,所以我把一条鞭法给了你,是我请求陛下,派你与我一起来中原。”
    “可这一切,你真的做得到吗?你需要好好思考了,因为未来的路还很远,大晋除了中原之外,还有辽阔的土地和数千万百姓。”
    “他们的命运,皆系于一条鞭法之上。”
    邓肃披上了衣服,推开了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正是夏日,屋外要清爽很多,他抬头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和皎洁的月亮。
    这片天地是如此辽阔,如此美好。
    但生活在这片天地的百姓,为何总是多灾多难,凄苦万分?
    神京歌舞升平,贵族子弟赛马狎妓,玩得不亦乐乎。
    而在这中原大地之上,人们却连做人都难,能吃些猪狗畜生所吃的东西,已是万幸。
    为了一两口饱饭,卖妻典女是他亲眼所见。
    唉,周元说我邓肃不理解百姓之苦,说不理解是对,然也不至于完全不理解啊!
    他在院子里转悠着,时间一刻一刻溜走,忽而天地大白,崭新的一天已经到了。
    邓肃不觉困倦,潦草洗漱一番,便出了门。
    去云家!见一见云家老太爷!
    无论如何,要说动他支持新法,丈量土地。
    这一次,邓肃不怕得罪对方,也不怕遭受羞辱。
    他没有提前递帖子,只是带着两个随从,便来到了云家。
    敲门,同传,等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得见。
    若是以前,邓肃定然以此为耻,经过昨日周元一席话语,他内心坚定了很多。
    云家老爷子就躺在内院的躺椅上,眯着眼似乎在消食,身旁两个丫鬟看起来年龄极小,也就八九岁模样,骨瘦如柴,却生得模样清秀,想必养上几年,当是美丽女子。
    她们拿着蒲扇,老老实实给云家老爷子扇着,目光之中却满是呆滞迷茫。
    难民。
    这显然是难民。
    这样的眼神,邓肃见过很多次了。
    “邓巡抚,你那般大的官,非要跑来的云家做什么?”
    云贤生没有过多寒暄,而是语气轻慢,徐徐说着。
    邓肃自觉被羞辱了,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却不敢发泄。
    只是弯着腰轻声道:“云老爷子,晚辈来中原已有三月,还未拜访,实在失礼。”
    “目前奉陛下之命,在中原实施新法,须得丈量土地,云家作为大晋名门望族,还请老爷子帮帮忙,配合一下晚辈啊。”
    云贤生淡淡道:“我云家不问政事已久,巡抚要做什么事,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你来看望我这个老人家,我很欣慰,但仅此而已。”
    “现在看也看了,望也望了,礼物嘛,你那点东西还是拿回去吧,送客。”
    邓肃满脸涨红,气得五内俱焚,我堂堂巡抚,岂能被你这般羞辱!
    不、不能发火!为了新法!不能撕破脸皮!
    云家是贵族之首,一切要仰仗他们才是!
    邓肃连忙赔笑道:“云老爷子,晚辈求…”
    话还没说完,云家老爷子便坐直身体,喝道:“滚!”
    邓肃面色变得惨白,不禁倒退数步,心中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云家老爷子咳嗽了一声,张口就是吐痰。
    而他身旁的小丫鬟连忙跪在地上,如狗张大了嘴巴,把痰接在了嘴里,默默退后至一旁。
    邓肃瞪大了眼,怒火陡然消失了,看着眼前这一幕,颤声道:“这…这…”
    云贤生皱眉道:“巡抚总不至于没听说过美人盂吧?”
    “可这…可那毕竟是史书上的…”
    说到这里,邓肃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泪水都呛了出来。
    云贤生不禁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巡抚既来中原,亦可花十几两银子,买个美人盂好好享受一把!”
    邓肃干呕着,转头落荒而逃。
    一路跑出了云府,他上了马车,脑中却依旧是刚才的一幕幕。
    十几两银子?十几两银子!
    他在神京逛一次青楼,都要花三四百两银子,可以买二三十个美人盂!
    可那是人!是八九岁的小丫头啊!
    邓肃心中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被羞辱的恨意,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哀痛。
    他莫名的,眼泪流了出来,捂着心口只觉无法呼吸。
    “去!带我去见忠武伯!”
    他艰难说出这句话,马车便飞速朝前而去。
    路程不远,邓肃却觉得十分漫长,像是过了好多年一般,终于到了馆驿。
    他跌跌撞撞,几乎站不稳身体,也没有禀告,直接冲进了院子。
    他看到周元,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挣扎着跪在那里,把头重重磕了下去。
    “周大人,邓肃四十有七,即知天命之年,才疏学浅,恳请大人不嫌弃,教我革新之道,实施新法之谋。”
    “肃愿拜大人为师,奉之以孝,行之以顺,如有忤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元和李玉婠对视一眼,满脸懵逼。
    “邓大人,何至于此啊?”
    周元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邓肃惨然一笑,却是哽咽道:“这天下要么变,要么就毁了算了。”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所受的那点屈辱,连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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