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春背负着两手在厅里走来走去,这种度秒如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在吕州苦心经营三十年。
    好不容易才爬到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人生抱负才刚刚拉开序幕。如果现在倒下,那就是典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没遗憾是假的。
    汉南省有11个设区市,其中吕州市的gdp排名较末,处于第7位。
    在任期内把吕州市的gdp拉到全省前三,这是丁永春的一个宏愿。他立下这个宏愿不仅仅是为了个人政绩,也是出于一种乡怀。
    他出身寒微。
    从小吃糠噎菜长大,真的是穷怕了,父母也是饿死于饥荒年代。
    三十年前他曾跪在祖坟前立誓: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执掌权柄,一定要让吕州市脱胎换骨,让所有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吕州人,他一直对这座小城饱含深情。
    因此,今天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杀念。
    亲自送陈长安出门。
    他不是心中无恨。
    而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真的不幸倒下,给吕州留下一个敢想敢做的陈长安,也算是对这片故土的一种馈赠。
    从小衣食无忧的丁红不曾尝过饥饿的滋味,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贫困落后,亦无法体会丁永春背着两手在厅里踱来踱去的复杂心情。
    她不胜其烦的叫嚷着:
    “爸,你能不能别老是在这晃来晃去?现在你可是吕州市的市委书记,一把手,有什么好烦的?谁不听话就撤了谁。”
    丁永春听到这种脑残言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杨晓霞离婚后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在国外逍遥快活,留下一个28岁的闯祸精在家里不管不问,一天到晚尽给人添乱。
    丁永春郁闷道:“你已经28岁了,说话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
    “我怎么不过脑子?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丁红理直气壮地说:“陈长安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小处长,你撤他职易如反掌!”
    “你还好意思提陈长安,当初如果不是你私生活混乱,陈长安会退婚?”每每想起陈长安退婚一事,丁永春便悔恨不已。
    丁永春又训斥丁红:
    “当初,就是因为你没有如实向家里反映陈长安的情况,连带我和你妈都被你蒙蔽!”
    “那件事情,直接导致我们低估了陈长安的政治智慧。”
    “一步错步步错。”
    “以至于搞成今天这种对立局面。”
    “三年前,你哥的私募公司出了问题,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扛着,从不给家里招惹麻烦。”
    “你再看看你。”
    “哪次闯祸不是让家里帮你擦屁股?”
    “你给我记着,我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照顾不了你一生一世,往后对人和气点!”
    说到最后时,丁永春的语气明显加重了许多,颇有一丝警告意味。
    这令丁红倍感郁闷。
    丁红振振有词地反驳:“我怎么不和气?别人惹怒我的时候,我通常都是一巴掌扇过去,只要对方不还手,我也不会把对方怎么样。”
    “扇人巴掌也叫和气?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跟你的做法相比,我这怎么不叫和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许霏林和马立川那些得罪你的人,都是你叫人开枪击毙的……”
    “啪!!!”
    丁永春忽然一巴掌扇在丁红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把丁红扇得脑袋一歪,当场淌下两行委屈的眼泪:“从小到大你都没打过我,今天你居然打我……”
    “我下令击毙某些人,不是为了泄私愤!而是为了巩固权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丁永春气得青筋绽露:“你懂什么叫政治?滚!”
    “滚就滚!”
    丁红噙着两汪委屈的眼泪,转身便跑出了大厅。
    丁永春捂着隐隐作痛的心脏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缓了好一阵,情绪虽然平复了不少,脸上的忧虑之色并没有灭少。
    古人说养不教,父之过!
    此刻丁永春深切地体会到:丁红之所以会恃宠若娇,说话口无遮拦,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毛病。
    过去这些年,他一直忙着在官场上争权夺利,忽略了对女儿的教育。
    今天才教她怎么做人,迟到了整整28年。
    自取欺辱也是必然的事。
    如果自己真的倒下了,将来她怎么了?谁能护她周全?想着想着,丁永春便心力交瘁,心底说不出的遗憾。
    丁永春拿起手机想给远在国外的杨晓霞打个电话。
    划拉完通讯录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早就删掉了与杨晓霞有关的一切联系方式。
    “老丁,你没事吧?”
    姚涛踏进门槛时,正好看到面如死灰的丁永春正在仰头吃药,是一种降血药的药物。
    丁永春吃完药才回话:“血压有点高。”
    “说真的,接到你的电话时,我的血压也同样在往上飙。”谈笑间,姚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丁永春道:“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现在只有你能把这事压下去。”
    “老丁,别犯糊涂,中纪委出手,这事谁也压不住。”姚涛喝完茶又道:“现在我冒险来见你,已经是犯忌,好在我是个商人。”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彭胜武是江南沈家的女婿,沈家跟我们姚家本来就是死对头,这事我真的插不上手,我今天来就是想送你一程。”
    说着,姚涛将两个透明文件袋放在丁永春面前。
    其中一个文件袋里装着一张新的身份证、一本护照、以及一张飞往国外的机票;另一个文件袋里装着一把枪。
    丁永春看到这些东西时心如死灰,面部肌肉也微微抽搐了几下。
    两个袋子,意味着两种选择。
    要么死。
    要么拿着新的身份走人。
    丁永春定了定神,释怀一笑:“我从没想过要逃离出境,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生我养我的吕州。”
    “阁楼上那个狙击手,是你为我安排的?”姚涛剑眉微蹙,误以为那就是丁永春敢于当面硬刚的底气。
    丁永春笑道:“不是冲你,原本想杀陈长安。”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姚涛疑色重重。
    丁永春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
    感慨万端地说:“为了千秋功业,平时牺牲一两个官僚,我问心无愧。为泄一己私愤,如果摧毁全市400万老百姓脱贫致富的希望,这事不能干。我可以做囚犯,但不能做吕州的千古罪人,否则我这三十年便拼得毫无意义。”
    “老丁,我得敬你一杯,以茶代酒。”
    姚涛端起茶杯,目光中也确实带着一丝敬佩之色。
    丁永春跟他碰完杯之后。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把你的枪收回去。既然你说无能无力,那我便相信你。你放心,我不会乱咬人。”
    “行吧,君子之交淡如茶,我也信你一回。”
    姚涛把搁在桌上的两个文件袋都收了起来。
    又对丁永春说:“打从杨敬林倒下的那天开始我便有种预感,感觉你和陈长安之间注定要倒下一个人,因为一山不容二虎。”
    “我是市委书记,他只是个处级干部,能越级战胜我也算有点实力。”丁永春苦笑:“吕州有他坐镇,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不管怎么样,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从唯才是用的角度来讲,我丁永春也算是吕州功臣。”
    “老丁,你这胸襟真是颠覆了我的认知。”
    “别这么讲,我也曾看走眼,当年陈长安还没展示出才干的时候,他搞得我下不来台,我也三番两次想弄死他。”
    “呵呵,谁还没点脾气。”
    “不说这些了,请回吧。”
    丁永春把姚公子送到门口,一个人在门口负手而立,看庭中那棵银杏树黄叶飘飞,泛黄的记忆也跟着在脑海中涌现。
    三十年宦海浮沉,终将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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