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们总是记住想记住的,忘记想忘记的。然而坏的记忆总是如影随形,潜伏在幸福的余光不曾照到的角落里,就等某一天伺机出现,挖苦你、羞辱你,报复你的刻意遗忘。
    张萱儿木然地看着何姗的嘴唇开开合合,那些言语正粗暴地将她在众人面前扒光,而她无处可逃。
    “我求你……别说了……”张萱儿走到桌边。她亟须找到一处支点,支撑她脆弱的身躯和意志。
    “好,张宣,那你就别装了。”何姗说。
    程昊有些诧异。如此的冷漠生硬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个一开始温柔羞涩的女孩身上。
    张萱儿的表情痛苦地纠结了起来,何姗提及的那个名字刺痛了她。她看着桌上的一大捧玫瑰花,红色美得那么不真切,越是灿然,越易凋零。她曾经也有过娇艳的时刻,却在青春还未走完全部历程时,就提前凋零了。
    她最终选择了投降:“我的事我自己说。我的本名是叫张宣,遇见费可的时候,其实是我特别脆弱的时候……”
    人生的转折往往来得平淡无奇。大学开学第一天,张宣走向了舞蹈社的招新摊位,不会想到这个选择成了改变一生的转折。
    成大是全国前十的名校,足以获得人们的仰视,然而非议也不少。校门关起来,嘈嘈杂杂都关在了门外。这里独成一隅,左右看看,大家都是一样的天之骄子,也就不会觉得身为成大一员是多大的殊荣了。
    开学第一天,好奇心远远大过骄傲。张宣办好报到手续,便沿着绿荫浓郁的主干道一路逛了下去。沿路摆开的都是各大社团招新的摊位,她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舞蹈社。
    “会跳舞吗?”舞蹈社的副社长孙娴语严肃地问。
    “会!小时候学过。”张宣学过几年舞蹈,后来因学业无奈放弃了爱好,但内心对舞蹈的喜爱却是一直没有放弃的。
    “水平怎样?”
    “挺好的。”
    孙娴语有点怀疑地打量着她:“跳两下。”
    “在这儿跳?”
    “对啊,这个也不能光凭你自己说吧。”
    一个扎了条小辫子的瘦高男生挨了过来:“哎,我说,反正新会员进来还要再测试的,现在着什么急啊?”
    “社长!”孙娴语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张宣倔强地屈了下膝,旋即单脚踮起,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了好几圈。她的马尾辫欢快地扫动着,纤细手臂拢起的怀中明明空无一物,却犹如抱了满怀的果实,看得人心中满满当当。
    “不错啊!还是脚尖旋转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你跳芭蕾的?”男生问道。
    张宣用劲点了下头,然后问孙娴语:“师姐,这水平够了吗?”
    孙娴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招新表格的“舞蹈水平”一栏中填上了“中等”。
    “中等?我看应该填‘优秀’!这姑娘我看行,招进来吧!”男生又殷勤地伸过手来和张宣握了握,“我叫魏安生,是舞蹈社的社长,新闻系大四的。”
    “谢谢师兄!我叫张宣,是国际贸易大一的学生。”
    孙娴语把招新表格往魏安生手里一塞说:“那你替她填了吧!”
    大一的生活新鲜又紧张。张宣除了本专业的课,又修了不少艺术相关的选修课。她那对教师父母管教颇严,曾经课业以外的所有活动都被视作旁门左道。进了大学,突然没人管了,她就如同放飞出去的雀鸟,一下子自由了。
    她要好好享受自由,在这校园里自由地发表言论,自由地与各种人来往,自由选择感兴趣的课。她在一间又一间的教室中穿行,推开宏观经济学的门,又从西方音乐史的课堂上离开。每周有三个晚上,又要在练功房里跳到大汗淋漓。
    她每日带着憧憬醒来,又在兴奋中筋疲力尽地睡去。这种紧张的生活并不会使人憔悴,反而为她那张年轻天真的脸覆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她了解自己的美貌,对在男生中迅速成为焦点丝毫不意外。虽不至滥用别人的爱慕,却也不懂得美貌是如此脆弱,需用谦逊和内敛长久维护。而这种无知埋下的隐患在初入校园时就已显露了出来。
    同寝的女生只有张宣一人是外地的,其余三人都是成江本地人。本地姑娘们一扎堆,免不了讲起家乡话。张宣插不上嘴时,就会默默戴上耳机听音乐,难以注意到背后的白眼和非议。
    她偶尔在寝室里练个劈叉,在镜子前竖两个鹤立的姿势,就有人嫌她挡着道了。有时因为舞蹈社的活动回来晚了,动静大一点,就有人抱怨神经衰弱。
    可张宣却并不在意。她有太多的事要忙,无暇顾及鸡毛蒜皮的小事。渐渐地,她就和班级群体脱离了开来。
    一次舞蹈社的活动后,张宣从魏安生手里接过了舞蹈社最新要排练的芭蕾剧本。
    “《天鹅湖》?”
    “嗯,你看看,想跳什么角色?”
    “我吗?我可以参加?”
    “当然了!你跳得那么好!”
    “社长!你太偏心了吧,放着那么多老会员不先问。”孙娴语抗议道。
    魏安生嚷嚷道:“我是偏心!我偏心的是才华、是艺术!有什么错吗?”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建议张宣来跳四小天鹅中的一个。”
    魏安生却直言不讳:“我建议她跳女主角白天鹅!”
    孙娴语的脸色更难看了,眼见她要发作,张宣却说:“我不想跳女主角。”
    孙娴语和魏安生都诧异了。
    “我想跳黑天鹅!”张宣笃定地说,“白天鹅太没劲了,黑天鹅才真的体现水平呢!”
    “好好!反派好,更显功力,也更容易被人记住。就这么定了!”魏安生愈发欣赏起这个眼睛里满是灵气和不羁的师妹来。
    张宣开始为出演“黑天鹅”的角色加大训练,连专业课都耽误了不少。《天鹅湖》将会在圣诞节的晚上在学校礼堂首演,正好是在高数期末考试的前一晚。可张宣天天泡在练功房里没复习,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大学的首场演出跳好。
    一个月后的考场上,张宣盯着眼前的高数试卷,头脑一片空白。她好像得了耳鸣,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天鹅湖》中黑天鹅双人舞的音乐……
    圣诞之夜,大雪纷飞。
    鹅毛一样的雪片纷纷扑向舞台中央。在素洁的背景下,妖冶的“黑天鹅”轻展纤臂,勾过王子的脸颊,奇异的张力令人屏息。
    张宣扒着后台的幕布,满眼含泪地看着。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张宣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了普通天鹅的白裙上。
    “黑天鹅”趾高气昂地向后台这边走来。魏安生觍着笑脸迎上去,直呼“太棒了”。等到他转过身来,发现张宣就站在自己身后,尴尬地笑了下就赶紧拥着“黑天鹅”离开了。
    《天鹅湖》大获成功,以至于校方决定将此作为每年圣诞夜的保留节目。作为舞编的魏安生笑得合不拢嘴,那些关于偏爱才华和艺术的宣言早就抛至脑后了。
    张宣交了勉强应答的高数试卷,形单影只地走在残雪萧瑟的校园里。一阵寒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昏沉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点。现在她不得不接受现实了,接受自己被学生会主席的女友替换掉的现实。可能她生来就该是一个配角,不该做起主角的梦。
    张宣回到寝室,却发现寝室门紧锁,自己忘了带钥匙。室友们都出去吃饭了,照例没有通知她。她只好去小卖部买了两个包子,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就着冷飕飕的西北风吃了下去。
    只有光秃秃的几棵柿子树陪着她。不远处的宿舍楼灯光星星点点,可没有一盏是为了她而亮。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公平、努力、才华……这些都不起作用了吗?难道考试规则都变了吗?
    她坐在那里,第一次低下头来,看一看象牙塔里的现实。第一次,她对那些排挤和嘲讽有了切身的体会。第一次,她意识到世界并非黑白分明,大片的地方灰色才是主调。
    张宣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拨好了号码却没有打出去。和父母说什么呢?他们可能只会关心她的高数考得如何吧。
    “同学!这位同学,你能过来帮个忙吗?”
    昏暗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生,大半边脸埋在红围巾里,相貌看不清楚。一口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挺好听的,无端让人觉得亲近。他在帮一个老师搬大米,请求张宣过来搭把手。
    张宣跟着他走到一旁的教职工宿舍楼下,有个老师在辆堆满大米的三轮车旁等着。张宣帮他们把大米抬上了楼去。
    从宿舍楼出来时,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男生把围巾拿了下来,二话没说就给张宣绕上了。她这才看清他的脸,白净红润的还挺好看,眼睛里透着机灵劲。
    “谢谢啊!让你一个女生帮忙,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成大的学生吗?”
    “我叫张宣,是大一国贸的。你呢?”
    “我是大三法律的。”
    张宣依旧看着他,在等待下文。
    男生顿了顿,好像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思忖一下,这才说道:“我叫费可。”
    张宣住了声,不再讲述下去,她在一个小径分岔的路口前踌躇不前。她可以选择用空洞的感情和眼泪伪装出忏悔,将自己说得没那么不堪。她也可以选择直面真实的回忆,却要忍受赤足踏过碎玻璃般的痛苦。
    停顿了一会儿,她打定了主意,再次开口道:“从那天起,我就经常在学校里碰见费可……”
    “等一下,你漏掉了一段。”何姗说。
    “我漏掉什么了?”
    “你漏掉我了,我也是在圣诞夜那晚遇见你的。”
    张宣还想分辩,可何姗的眼中却突然涌出了泪。她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想否认我的存在呢?你几乎是我大学时唯一的朋友啊!你怎么忍心……”
    张宣的眼圈也红了。有的人可能真的只是希望被记住而已,这也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了。
    见张宣不说话,何姗便接过了这一段的讲述。
    一个人的生日和某个重要的节日重合是种什么感觉?感觉就是,似乎这一天所有人都在为你庆祝,也似乎全世界都将你遗忘了。
    何姗的生日就是每年的圣诞节。
    十三年前圣诞节的那晚,她买了《天鹅湖》的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自己。事实上,她觉得那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以至于之后每一年的圣诞,她都会回到学校去看一场《天鹅湖》。
    那天晚上,何姗独自拎着热水瓶回宿舍,看到一个戴着红围巾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楼梯口。她走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张宣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痕,擦了擦眼睛说:“我没事。”
    那是何姗与张宣第一次见面,十三年前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她清晰地记得当初见到孤单又漂亮的张宣时,心中一瞬间因怜悯而产生了好感。
    何姗将张宣带回了宿舍。她们聊了半天芭蕾,继而发现彼此都喜欢艺术和动漫,越聊越开心。只是当何姗说到自己是新闻系大一的学生时,张宣的脸色黯淡了一下。
    “怎么了?”
    “我们社长也是新闻系的。魏安生,你认识不?”
    “听说过,貌似人品不太好。”
    女生友谊的建立其实只需一个小小的理由。就这么一句话,何姗已经赢得张宣的友情了。从那一晚起,只要张宣一呼唤何姗,何姗便会跑去找她。两人经常在楼道口站着一聊就是个把小时。她们总是一起自习和上选修课,何姗也常去练功房看张宣练习。
    大一下学期时,何姗开始乐此不疲地在各种社团打杂,尤其是忙于筹建成大首个网球协会的事务。
    “宣儿,下周就是协会的成立酒会。到时候请你来跳个芭蕾,助助兴行不?我和会长都打包票了!”何姗拉着张宣的手央求道。
    “那我的出场费可不便宜哟!”
    “没问题!要钱没有,要人不少。到场的可都是校草级人物,随!便!挑!”
    张宣嗔笑着拍了一下何姗:“你们这是社团还是鸭子店啊?”
    网球协会成立那天,成大的礼堂被布置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酒会场所。也不知道这协会是什么来头,居然能拉来那么多赞助和校领导站台。
    张宣的一曲独舞结束后,满堂喝彩。她回到后台卸了舞台妆,换了一身黑色礼服裙,这才在酒会上正式亮相。甫一出场,就被人们簇拥了起来。
    一张张稚气的面孔,与过于成熟的西装和礼服裙并不搭调。觥筹交错间是强装出来的礼仪和格调。那些年轻生动的眼睛都仿佛经由高脚杯中通透的香槟酒,看到了一片远大前程。
    张宣像件华丽的珠宝展示在那里,只得到了别有用心的赞美和轻触。她并不擅长应对社交场上陌生人的热情,只好用空洞的笑容和谈话来应对。幸好何姗将她拯救了出来。何姗挤进人群,忍不住赞叹她的光彩照人,借口要介绍一些重要人物把她拉走了。
    “谢天谢地,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脱身!”张宣感激道。
    “别谢呀,举手之劳。我跟你说,还真有一位师兄你得见见。他可厉害了,一大半赞助都是他拉来的!我跟他说过你好多事!”何姗领着张宣向一个背对着她们、正在和人聊天的西装背影走去。
    “师兄!”何姗一叫,那个人就转过了身来。
    “师兄,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宣。”何姗将张宣一把推上了前去。
    “怎么是你?”张宣吃惊道。
    此时,一身笔挺西装、打着领结、端着酒杯的费可,笑吟吟地反问道:“为什么不会是我?”
    对于一个骗子的一生来说,越是年轻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越是诚实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越能探究到他的真实身份、动机和情感?白马别墅的客人们可能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陈树发用讥诮的语气说:“我说何姗,怎么哪儿都有你?”
    “啊?”何姗没明白陈树发的意思。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位何小姐和我们都见过啊!把费可介绍给张宣的有她,我女儿的婚礼上有她。程昊,她不是也采访过你吗?”
    程昊点头,也琢磨着看了一眼何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何姗问。
    陈树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巧合太多了。你和费可一定有什么关系!”
    “有啊,同窗关系啊。”
    “同窗?我看是同床吧!”
    “陈老板!请你放尊重一点!”何姗一下怒了。
    “哟哟,看你急的。那你说说,从成大开始你就认识他了。这么多年,他犯的事你怎么一件都没落下呢?你们俩一伙的吧?”
    “我只是碰巧在那儿,我又不知道他在干吗!除了你女儿结婚那次,我毕业后就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况且谁说我见过你们每个人?苏茜我就没见过啊!”何姗反击道。
    苏茜回想了一下:“还真是。这点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何姗。”
    何姗悻悻地看了程昊一眼,既像是求助也像是在责备。
    程昊于是说:“何姗不是那种人。他们要是一伙的话,她怎么也会受到邀请呢?老哥,费可才是我们今天的目标,不要本末倒置了!”
    眼见大家一边倒地站在何姗那边,陈树发也不好再造次。
    “行行,你们都有理。但让我再信她的话,难!张宣,还是你来说吧!”
    张宣怔了一下,看着何姗。何姗无言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酒会那一晚,张宣对费可了解得更多了。这个成大法律系的高材生,竟是奥数金牌的保送生,是官二代,还是多个社团协会的高层骨干。
    费可时时表现出来他在成大享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特权。比如他不住在学生宿舍,而是在教职工宿舍有一个单人间。比如他和校领导关系密切,能请到学工办的主任来为酒会站台。再比如他还能开着一辆桑塔纳在门禁严格的校园里来去自由,而挡风玻璃下除了成大的进出证外,还有一些“有关部门”的进出证。
    就在张宣和费可聊天的过程中,有其他几个协会的会长过来和他打招呼。费可表现得游刃有余,与他们谈笑风生。
    连魏安生也来了。
    魏安生看到张宣和费可站在一起,那表情可真是丰富多彩。张宣冷冷点了下头,费可也只是寒暄了几句就把魏安生打发走了。
    “这是你们舞蹈社的会长?”费可问张宣。
    “是啊。”
    “我看他该下台了吧。”
    “欸?为何这么说?”
    “我觉得他眼光有问题,不会挑人。”
    原来费可也看了圣诞节那晚的《天鹅湖》,还对她跳的“四小天鹅舞”印象深刻。
    “……只是我有点脸盲,没认出你来。要知道这是双跳芭蕾的手,我怎敢让你搬大米啊!”费可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张宣的手看了看。
    张宣脸红了,强装镇定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随和亲切的表现而已。
    当然,几乎所有爱情的萌芽都有着随和亲切的外表。当费可在张宣的选修课和练功房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她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他们很快成了恋人。费可是张宣的初恋,她在摸索着如何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友,将深情、可爱、贤惠、忍让等品质,都一股脑地附加到“女友”这个角色上。她开始频繁去往费可的单身宿舍,为他打扫房间、洗衣服,照料他养的几只仓鼠,买了情侣钱包送给他,还会在食堂打好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即使费可用甜言蜜语撬开了她贞洁的封锁,她也以为那是一种情到深处的表现,以及,是她可以牢牢抓住的承诺的绳索。
    没过多久,在头脑不发昏的间隙里,张宣开始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
    “怎么很少见你上课呢?法律系不忙吗?”
    “我这一年休学。其实我对读法律没什么兴趣,老爷子喜欢罢了。对了,我在外面还有个投资公司,你别和人说啊。”
    “你这英语水平,简直不像读过高中。”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搞奥数,我们那地方保送生不用考英语的。不过宝贝儿说的对,我是该好好学英语了。你督促我吧!”
    “你带我偶尔也见见你班上的同学吧。”
    “我很少和他们一起玩的。一休学他们都比我高了一届,基本都去忙保研实习了,哪顾得上我。话说回来,怎么也没见你带我见见你的同学啊?是不是不好意思公开啊?”
    张宣的每一个疑问,都被费可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成大里卧虎藏龙,她已经在大一时就见识过了。想想自己的男友也是其中一员,她莫名骄傲了起来,也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羞愧,便不再追问了。
    更不用说,当她将成为舞蹈社年度大戏《卡门》的女主角的消息告诉费可时,他的那句回应让她愈发确定他是一个多么可靠的男友。
    “宝贝儿,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什么?是你安排的?”
    费可微微一笑。
    “你做了什么呀?”张宣问。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宝贝儿高兴就好。”
    “不嘛,告诉我吧!”
    “就是让我叔叔的公司给了点赞助。”
    张宣想起魏安生提过的那家赞助商的名字,那可是个人人都想进的大公司。她此时只能把一切恋爱的好运都归结于上天的眷顾了。
    舞台上卡门的红裙如罂粟花般绽放,费可与何姗就坐在台下第一排看着。张宣在谢幕时,将祝贺的花束扔给了何姗。她又吻了下独一枝的红玫瑰,将花送到了舞台前。舞台灯光打在那枝玫瑰上。今晚,她只想让自己与费可的恋情成为焦点,她以为公开恋情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可费可坐在台下一动不动。
    张宣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将红玫瑰再次举到了正对他的台前,急切地看着他。何姗捅了捅费可,费可这才迟疑地起身,走到台前接过了玫瑰,却马上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台下,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当晚,他们爆发了第一次的争吵。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花?”
    “你根本就没问过我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会整这一出?”费可没有正视张宣的质问,同时在给仓鼠换水。
    “我以为你想公开的啊!”
    “谁说的?我想低调,低调一点对你就那么困难吗?”费可将一只扒在水盆上的仓鼠抓了出来,依旧背对着张宣。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虚荣的人吗?”
    “呵呵,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仓鼠在费可手中吱哇乱叫地挣扎着,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操!”费可一下把仓鼠甩了出去。仓鼠摔晕了过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费可捧着手看着一道短小的血痕,恨恨地说:“今天真他妈的倒霉!什么都不顺!身份证也他妈的不知丢哪儿去了!”说着,他竟然一脚踩上了那只仓鼠,狠碾了几下。
    张宣噤若寒蝉。她惊恐地看着费可,有那么一瞬间,她明确无误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歹毒阴狠,简直像换了个人。至今她还能记起那种目光,就如漫长幽暗的回忆里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其实早已揭示过她的选择是个错误,可她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并未及时醒悟。
    这一晚的争吵被一场残暴的发泄所终结。次日一早,当张宣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时,费可早已离开。她在恍惚中流泪,仿佛坠入无尽虚空。欢愉不应太过巨大,也不应持续太久,否则之后便将尝尽失落的痛苦。
    墙角的笼子里,两只仓鼠扭作一团,发出了欢快的声音,丝毫不为同伴的死而悲伤。张宣在想,也许她该向它们学习,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
    果然,费可开始冷落她、疏远她,只在偶尔有需求的时候才会将她叫到宿舍。而张宣偏偏把费可突然兴起的热情、冷酷异常的折磨和不负责任的言行视作上天对他们爱情的历练。她告诉自己这是爱情的必经之路,却不肯承认那人的心早已不在她这儿了,或者一开始就未曾给予过她。
    因为全身心投入到与费可的恋爱中,张宣远离了很多朋友,舞蹈也荒疏了许久。她快接近崩溃的边缘了,终于忍不住敲开了何姗宿舍的门。
    何姗愣了两秒钟才认出她来,张宣憔悴得好像随时会昏倒。她们在楼梯口谈了许久,何姗劝了又劝,终于让她答应离开费可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不该介绍你们认识的。”临别之时,何姗抱住张宣,心疼得哭了。
    “不是你的错,怪我自己太傻了……”张宣埋首于她的颈间,喃喃泣道。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了,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刺耳。张宣掏出手机,来电显示的是费可的名字。她们俩都看着那荧荧闪烁的手机屏幕。
    “别接!”何姗喊道。
    “原来你还记得这些。”何姗轻声说道。
    “怎么会忘了呢?”张宣终于坦率地看着她,“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你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变。”
    “你也没什么变化。”
    张宣无力地一笑:“变丑了吧。”
    “不,还是那么漂亮。”
    众人虽有诸多疑问,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有些动容。
    “你别怪我……”张宣又说。
    “怎么会。”
    “当初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就好了。”
    何姗哽咽道:“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啊!”
    张宣还是接了费可的电话。她嗯嗯应着,何姗一直在旁边给她使眼色。挂了电话,她还是匆匆地同何姗道了别。
    “别去!宣儿,你真的会后悔的!”何姗站在楼梯口喊道。
    张宣在几级台阶下停住了脚步,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消失在楼梯尽头了。
    那是晚上十点多。费可要张宣打扮得漂亮一点,陪他参加个活动。张宣打车到了市中心的一家ktv,服务员领她到了顶楼最豪华的包间。门一开,山响的音乐裹着鬼哭狼嚎的喊声和五颜六色的灯光,一起喷涌出来,将她冲击得猝不及防。
    张宣踏进去,在沙发上的一堆男男女女中间好不容易找到了费可。她大声问道:“你喝多了吗?”
    “什么?我听不见!”费可颠三倒四地喊着,一把将张宣拉得跌进了怀里,抱着她就胡乱亲了一通。
    张宣推开了他,刚要说话,就被费可用一个酒瓶堵上了嘴。他将她一阵猛灌。她推开了酒瓶,他又给她胡乱指了一通包房里的人介绍。直到最后一个坐在张宣身旁的精瘦男人,他郑重了起来:“这是金星资本的王总,快叫王总!”
    这个叫王总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张宣,阴沉的目光让人完全猜不透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张宣忍着心中厌恶,叫了声“王总”。中年男人笑了笑,就递过来一个酒杯,在她耳边哈着气说道:“我打招呼的规矩是先喝一杯。”
    之后,张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过来时,她头痛欲裂,躺在一张洁白柔软的大床上,就好像躺在太平间里。等到她注意到了周围散落的衣物和身上到处都是的青紫痕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和太平间差不多了。
    她毁了。
    张宣心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这三个字。可下一秒钟,她却坦然接受了这种命运。对她来说,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没什么区别。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以无畏的姿态迎接又一次的爱情的考验。
    又一次之后是再一次,再一次之后是又一次……
    她固执地坚守着初恋,想尽一切办法抓牢费可,甚至不惜牺牲所珍视的一切。可越是给予,她失去的就越多。她想留住心的这个人像雾或是霜露一般,在阳光出来时就逐渐消散,离她越来越远了。
    像这样从未接受过理智的教育的女人,总归要面临两条相似的道路,一条通往苦难,一条则通往爱情。她所走过的荆棘之路就是为费可铺平的青云之路。
    “快起床!”
    宿舍窗帘被拉开,一道刺眼的光晃醒了张宣。她挡住眼睛,用被子蒙上了头,却又被人拉开了。
    “冷……”她像猫一样往墙角缩去,双眼仍是迷蒙的。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舞不跳也就罢了,课你也不上了?你快要被开除了你知道吗?”
    “再让我睡会儿……”
    “你昨晚又去哪儿了?”
    “你别管了。”
    “唉,我是管不了你。可是宣儿,你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吗?为了那个混蛋值得吗?”
    张宣的脑子里混沌中仍有清醒,可这才是最可悲的。如果完全混沌,也就不会感知到任何痛苦了。
    她不应声,装着又睡了过去。
    “宣儿,你看看这是什么。”
    张宣睁开眼睛。何姗的脸就悬在她的上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看着她。她接过手机,屏幕上赫然是费可搂着另一个女孩的照片。
    “这是什么?”张宣茫然地问道。
    “这是费可的新女友,我们系的系花!”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照片都放在你面前了!你醒醒吧!他就是一人渣!”
    “不可能的!他没和我说分手啊!”
    “那你就和他分了!再不分你非得毁在他手里了!”
    “你不明白,我不能和他分手,我没法离开他……”张宣失魂落魄地说,“我已经毁了……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
    张宣跌跌撞撞地下了床,随便抓起一件羽绒服裹在身上。一出宿舍楼,漫天大雪扑面而来。她披散着长发,穿着拖鞋,在雪地里缓慢移动着。雪花停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化了,凝作泪珠。行人纷纷侧目,可她此时连感知寒冷的能力都丧失了,更不用说在乎他人的目光了。
    她去到费可的宿舍,屋里没人。仓鼠笼子里只有一只仓鼠蜷缩着,旁边是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散发着臭味。笼子里没有水也没有吃的,这只仓鼠是饿极了,把同伴给吃了。
    张宣头皮发麻,巨大的恐慌感袭来。她床上床下地乱翻,荒谬地希望能将费可从某个缝隙里翻出来。翻着翻着,她就开始崩溃大哭,将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扔了、撕了、砸了。
    她坐在混乱不堪的床上,呆呆地看着一地狼藉。突然,她发现地上有个钱包,是她送给费可的情侣钱包。她拾起钱包,里面夹着她曾经硬塞进去的一张大头贴。再翻了翻,除了一点零钱,钱包里还有一张身份证。
    是费可那张丢失了许久的身份证!
    墙角的落地钟不走针了,始终围绕着四点的刻度左右摇摆着。古怪的是,窗外的天色始终没有暗下来,仍像大家到达时的光景。时间仿佛遗忘了这里。
    人们屏息凝神地听着,早就忽略了周遭一切的不寻常。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个将他们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聪明人耍得团团转的骗子,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张宣停了下来,她必然知道停顿在这儿是合适的。真相到来前,总需要一个缓冲的准备。她是一个好心的讲述者,并未打算卖关子,只是需要喘息一下。
    张宣深吸一口气,说:“费可其实就是农村出来的。他从未考上过成大,也根本不是什么官二代、富二代!”
    程昊连骂了几声操。陈树发用拳头狠狠地锤了桌面好几下。苏茜咬着嘴唇摆弄着胸针不说话。何姗脸上却不同寻常地泛起潮红,眸子里隐隐闪烁着光芒。
    张宣继续说道:“身份证上的住址是河北某村某组的地址。出生年月比他所声称的大了四岁。名字也不叫费可,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张什么,我记不清了。”
    “你拿着这个身份证去查他了?”程昊紧接着问。
    “对,我去学工办查了学籍档案,发现根本没他这个人!”
    “天啊!他居然骗过了那么多人,连成大的人也能被骗了!”苏茜惊呼道。
    陈树发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能在成大里面混那么久,还不被发现?你比如,他怎么认识校领导,又拉来那么多赞助的?”
    “没发现他牵线搭桥、借花献佛的本事特别厉害吗?”何姗说,“后来我们也琢磨过,他可能是先搭上了学工办的老师,然后一步步认识了校领导。再然后就是打着成大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了。”
    众人陷入了沉默,可能都在思索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上栽了跟头的。
    程昊突然想起来:“既然你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就没去报警吗?”
    “我……”张宣一下语塞,“我没去报警。”
    “为什么呢?”程昊追问道。
    张宣有些六神无主地支吾着。何姗突然说:“是我劝她不要去报警的。我怕费可这人不择手段,会报复她。就是这么简单。”
    “唉!你们啊!当初你们要是报警了,这球货也就不会来祸害我们了!”陈树发懊恼地说。
    何姗回敬道:“至少张宣因为这个彻底和他断了,总算是好事吧!”
    “对不起,也许我关心的问题有点偏了。不过,”苏茜问,“张宣你是在这之后才改名的吗?为什么呀?”
    张宣眨了眨眼睛,看看何姗,又看看苏茜说:“因为我想彻底忘掉这一段,如果可能的话,我连大学时的自己都想忘掉。”
    程昊其实也有问题还想问张宣。但想了想,还是顾及了她一点面子,就没说什么。
    张宣烦躁了起来:“我真不知道留在这里还有何意义。我早就想走了!你们有人要一起走吗?”
    “我也想走了。”苏茜说。
    “哎我说,你们不想等这小子来了,好好教训他一顿吗?让他赔钱啊!”陈树发急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有几人在等与不等、见与不见中徘徊着。
    “都这么久了,明显又是一去不复返了。”苏茜说。
    陈树发不死心地问程昊:“你呢,老弟?走还是留?”
    程昊苦笑了一下,转头问起了何姗:“走吗?”
    “嗯……”何姗犹豫了一下,“我听大家的吧。”
    眼看着众人的意见要一边倒地选择离开,陈树发越发着急了:“他怎么还没回来?管家呢?管家!”
    又是砰的一声,一串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管家推门进来:“你们要走了?”
    “那球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陈树发拍着桌子问。
    “是啊,再不回来我们要走了,都耗这么久了。”程昊也说。
    苏茜建议道:“管家,要不你再给他打个电话?”
    “我也着急啊,他工资还没给我呢!我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管家为难地说。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张宣拎起包又要往门外去。
    除了陈树发,其他几人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了。
    “等一下!”管家突然喊道,“他……他可能有东西想给你们。我也不知道现在就拿出来合不合适。”
    “你早干吗了?赶紧拿出来!”程昊说。
    管家为难道:“可他说了要等他亲自来给。如果我不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办事,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不会给我了。”
    “你现在不给我们,信不信我们把你打得走不出这道门?”陈树发攥着拳头说。
    “信信,我信!唉,算了,那就给你们吧。”
    管家走到落地钟前,打开了玻璃罩,掀开了表盘,从里面掏出一叠信件。信件一拿出来,落地钟的指针就恢复了正常,走动了起来。
    管家将五封信依次排开放在餐桌上。信封上分别手写着五位客人的名字,笔迹像蝌蚪爬,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着急要走了。五只手纷纷伸向桌面,拿走了属于各自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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