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二日,乃是极其凶险的异象。尤其这种异象发生在被视为神灵之地的琅琊台,
    神灵之地,乃是天子与上天交流的重要场所,虽然历来都是由天子焚香祈文告知上天,上天并无任何回应,但一旦出现任何异象,其影响必然较其他地方更为重大。
    也将受到更多关注!
    作为始皇帝的臣子,在琅琊台见到天有二日这样的异象,自然应尽快向始皇帝汇报,否则,还需要臣子何用?
    他人也许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李斯作为大秦丞相,即使仅算半个丞相,
    他又怎会不知,在此刻上报始皇帝,由始皇帝亲自处理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为何他会如此轻松地说出“为何要报”这四个字?
    赵高心中颇为疑惑,他与李斯目前同属一派,都在为胡亥继位而竭力奔走,就像骑都尉李超,以及此时仍在率军返回的王平等人一般。
    然而赵高与他们的目标并不完全相同,因为他最终的愿望,是要颠覆秦朝!
    他在隐宫中艰难求生二十年,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及兄弟们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父亲身为始皇帝的九卿,竟无力救出自己的妻儿,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为儿子换来逃离隐宫的机会!
    即便逃出了隐宫,他也已是刑余之身,大秦赵氏,实际上已断了传承!
    这一切悲剧的根源,仅仅是因为自己母亲无意间提起“赵政”这个名字!
    这是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赵高早已立下誓言。
    既然始皇帝断绝了赵氏血脉,他必然要让秦朝走向灭亡!
    唯有如此,才能安抚自己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兄弟!
    而李斯等人则不同,他们所图的,仅仅是自家家族能够延续富贵,永远享受荣华。
    对于他们来说,大秦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怎会选择颠覆秦朝?
    别说颠覆秦朝,即便是秦朝真的陷入大乱,对他们来说,也是毁灭性的灾难!
    为何李斯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为何要报”这四个字?
    “这般大事,我们如果不报,始皇帝陛下怪罪下来该如何应对?”赵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斯的表情,平静地发问。
    “中车府令大人,你可了解始皇帝陛下的为人?”李斯面色平静,言语中却饱含深意。
    不待赵高回应,他接着说:“始皇帝陛下多疑且极端。”
    “多疑者,除非亲眼所见,否则绝不相信。”
    “极端者,若始皇帝陛下坚信一件事,纵然天下人都认为荒谬,也会坚持己见。若不相信,则即使是亲近之人的劝谏,也会产生怀疑!”
    “此外,始皇帝陛下在四海之内实行绝对权威,自视为可比古代圣君。”
    “如此说来,即便世上真有神仙一流,只要听从始皇帝陛下的命令,就能获得天下敬仰。”
    “倘若不听从,神仙也成了虚幻的存在!”
    “神仙如此,天命亦如此!”
    李斯面色平静,声音
    作为圣明之君,始皇帝又怎会因追求传说中的长生不朽之药,而丧失威权,令朝纲不稳?
    倘若他果真寻求长生药,即便真能得到,丧失权威的他,又怎能再度驾驭住天下那些伺机而动的野心家们呢?
    然而,
    赵高心头涌起一抹疑惑,他礼貌地询问:“提及此事,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廷尉大人。”
    “假如世间确有神仙存在,始皇帝,真的能够将其诛杀吗?”
    他眼神炯炯地盯着李斯,而李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
    此刻,他展现出大秦丞相应有的豪情壮志,同样炯炯的目光回望着赵高:“中车府令可曾考虑过一个问题?”
    不待李斯回应,他紧接着问道:“我大秦疆域之内,可曾真正有过神仙的存在?”
    赵高略感惊讶,他诚实地摇摇头:“未曾有过。”
    大秦只有招摇撞骗的方士,并未有过真正的神仙,况且秦人自周代以来,就不信奉神仙。
    反倒是楚人,时常宣称他们是祖神东皇太一的后代,又声称楚地遍布神仙隐居之所。
    齐人乃至越人则说琅琊台乃神圣之地,海外有仙山仙境。
    “既然我大秦并无神仙,那么我大秦铁骑是如何统一六国的?”李斯追问。
    赵高再次陷入沉思。
    李斯接着讲道:“我大秦未曾有神仙,之所以能一统天下,凭借的是忠诚勇猛的将士和坚固锐利的武器!”
    “即使六国有神仙,大秦横扫天下之际,也曾遭遇众多奇异人士,称其为神仙也无可厚非。”
    “还有自称秉承天命者,称自己为天子,受到上天保佑。”
    “而如今,六国何在?六国的奇异人士何在?”
    “那些自称为天命所归的人,又身在何处?”
    赵高若有所悟。
    人们口中的神仙,大多源自想象,从未有人亲眼目睹,也不知道神仙究竟拥有何种神奇力量,只知道神仙可能永生不死!
    而在大秦一统天下的历程中,确实遇到过许多拥有神奇能力的人,有的能驱使百兽,有的擅长迷惑人心,一看便非凡人。
    然而他们都倒在了大秦铁血战士的刀剑之下。
    另外,周天子据传为天命所归,坐拥九鼎神器守护国家,世人皆认为他是天命所选。
    但始皇帝推翻六国,断绝周室血脉,收缴九鼎,熔铸为金人,也并未遭受上天的惩罚。
    “这么说来,神仙无需畏惧,天命不必敬仰?”他意味深长地发问。
    坦白讲,此次琅琊台上的异常现象深深触动了赵高的心弦,他万万没有想到,琅琊台竟如此神秘诡异。
    胡亥登临琅琊台斩蛟一事正是他精心策划,目的就是要颠覆秦朝。
    然而这么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却连连出现意外,先是大雾弥漫,又是迷失方向,现在居然出现了双日当空的现象。
    这难道是上天给予的警示?
    “哈哈!”赵高的严肃表情换来了李斯的又一次大笑。
    “身为凡人,对天命自然应当心存敬畏。”他笑着回答,“但现在琅琊台上的异象并非天命所为。”
    “中车府令既然知晓蛟龙可以兴云作雾,”他犀利的目光锁定赵高,“那么云雾之中出现几处幻境,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赵高眼中瞬间闪烁出光芒:“这便是海市蜃楼!”
    他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
    胡亥及骑都尉李超在琅琊台上迷失方向,浓雾自然难以造成这样的困扰,但如果加上海市蜃楼的干扰,那就说得通了!
    而且,如果上天真的有意警示,怎会只针对琅琊台上的卫尉军?
    “今日才见识到大秦丞相的博学与深思熟虑!”他心悦诚服地拱手致意,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神色。
    自从抓住了李斯的把柄,李斯对他一直是小心翼翼,而赵高也一直轻视李斯,以为所谓的名臣不过如此。
    但今日才意识到,尽管李斯在纵横捭阖之道上或许稍逊一筹,但在见识、谋略方面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在洞察人心方面,他也有独到之处,自己唯一的优势或许就在于李斯身为士大夫,品行高洁,行事追求君子之风!
    这样的人,不应成为胡亥的助力,反而是自己的一大劲敌!
    李斯当然不清楚赵高心中的想法,在他看来,他与赵高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
    他也同样回了一礼:“中车府令过誉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意相通之感。赵高放下拱手,挥手示意。
    “来人!”他精神焕发地下令。
    “调集床弩,以响箭携带着帛书,射向山道内喧哗的地方!”
    “告诉胡亥公子,不要让士兵惊慌,这只是海市蜃楼,都是虚幻景象!”
    “我推测,小小的蜃景绝对阻挡不了胡亥公子的大军前进!”
    ……
    当赵高身边的士兵忠实执行命令,跑向山下去传达消息时,琅琊台上的胡亥已是愤怒至极。
    斩蛟之事关乎始皇帝是否会废黜扶苏,以及胡亥能否顺利登基,他迫切希望立刻将琅琊台顶的那条恶蛟斩于剑下,以免夜长梦多。
    毕竟蒙恬与扶苏在北地驻守多年,麾下三十万精锐部队亦是身经百战。此刻他们还不知道扶苏和蒙恬已被囚禁,一旦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宝贵。
    偏偏自己却被阻在此地良久!
    若琅琊台顶那条妖邪之物真有神异非凡之力倒也罢了,结果只会制造些小雾,却让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此刻,又出现什么双日当空!
    他恶狠狠地瞪着失魂落魄的李超:“双日并出又如何?两日争辉又怎样?天下大乱又能如何?”
    他语气阴冷:“若有日与我争辉,我便斩一日!天下有一人作乱,我便杀一人!”
    “如此,天空终将只剩我这一日,天下也将重归安宁!”
    李超瞠目结舌地看着胡亥。"
    秦时的人们仍保持着淳朴的本性,崇尚一种名为“道”的理念。
    这里的“道”,并非道家所讲之道,而是指道德规范。
    君王有君王应遵循的道德,士大夫有士大夫的道德标准,平民百姓亦有自身的道德准则。
    若天下纷争四起,首先要求君主反省自身是否符合上天赋予君主的标准,若不符,则被视为无道。
    无道必须改正,否则将遭到天地摒弃。即便是平民起义推翻暴君,也被视为正义之举。
    即使是像夏桀、商纣那样的无道昏君,也只是疏远贤臣,亲近奸佞,听信谗言,滥用刑罚,把国家大事当作儿戏。
    哪曾有过如此宣言,我若无道,你们若不服从,我就全部杀光?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然而我们现在被困在雾中,又逢双日争辉……”
    无论胡亥如何暴虐无道,自己已然与他捆绑在一起,此刻已无其他选择。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提议:“不如暂时留在原地,等到日正当午,雾气消散之后再登台,这样至少可以减少不必要的兵车损失……”
    “何必等待?”胡亥此刻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冷冷地打断李超的话:“台顶尚有五百前军,若命令士兵们大声呼喊,让他们制造同样的嘈杂声,我们顺着声音的方向前进,岂不是可以直接从台侧攀登上去?”
    李超再次一愣。
    卫尉军此刻正位于第二层山道,如果直接从台侧攀爬上去,只需二三十丈就能到达琅琊台顶。理论上确实可行。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行性,胡亥的想法多少显得有些脱离实际,犹如纸上谈兵。
    他谨慎地拱手道:“偏将军,卫尉军身披三层重甲,还携带着军粮、兵器与诸多物品,每人负重接近一百斤。台侧极其陡峭,卫尉军如果不卸甲、弃兵车,恐怕难以攀登上去!”
    “按照卫尉军军规,非营地中擅自卸甲者将被处斩,抛弃兵车视为贻误战机。
    胡亥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眼底闪烁一抹冷冽光芒,他漫不经心地言道:“区区几十丈距离,就算崩塌,又能埋葬多少士兵?”
    “山路开凿完成后,命步兵垫路,五千精锐大军,只需垫付半数,留下战车与床子弩通行,岂非稳若磐石?”
    李超心头如遭重击,仿佛瞬间浸入刺骨寒冰之中!
    他瞠目结舌地转向部下士兵所在方向,尽管浓雾弥漫遮挡视线,他未能亲眼目睹,但他此刻仿佛隐约听见了麾下士兵在车轮下的悲鸣!
    只需战车与床子弩对付斩蛟,竟然让擅长近战、远攻的步兵去做垫路之事,只为助战车与床子弩登临琅琊台……
    此事已非寻常暴虐,而是,残忍至极!
    自夏朝以来,未曾有过如此残忍之君主!
    即使是桀、纣那样的暴君,相比之下亦显逊色!
    李超只感到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牙齿也在不自主地碰撞作响。
    他本能地抬眼望去,紧接着又是一愣。
    “这,这是下雪了吗?!!”
    浓雾依旧锁住苍穹,李超此时甚至连阳光的余晖都捕捉不到。
    厚重乳白色的雾气掩盖了一切迹象,看不出有何异样。
    然而李超却敏锐察觉,仿佛有极其细微的事物飘落在他的脸颊上,清冷彻骨。
    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铁甲似乎已被寒气侵染得冰冷刺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骑都尉?”胡亥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李超,等待他下达命令。
    尽管胡亥品行不佳,既愚蠢又恶劣,但他并非真的愚不可及,至少在扮演一位上位者角色方面,他已经游刃有余。
    牺牲卫尉军士卒去垫路这样的事情,虽然胡亥并不在意,但他明白此举定会引起卫尉羯等人的指责,也可能引起始皇不满。
    作为始皇最小的儿子,在太子扶苏被囚禁廷尉狱中,始皇正准备通过斩蛟向天宣告废黜扶苏这一关键时刻,怎能沾染任何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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