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陈宋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脱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笑视着陈宋足下道:“你的脚?”
    陈宋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陈宋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陈宋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陈宋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陈宋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陈宋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舌舔了一下厚唇,问:
    “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陈宋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
    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
    “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陈宋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枪吧!
    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陈宋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陈宋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陈宋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陈宋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陈宋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陈宋怔了一下,正要弯腰脱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陈宋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陈宋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麻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令人战兢。陈宋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陈宋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陈宋的腰,把陈宋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陈宋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
    “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陈宋,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陈宋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陈宋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陈宋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陈宋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陈宋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要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陈宋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陈宋,其状狰狞已极。
    陈宋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陈宋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
    “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一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陈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身而去,陈宋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陈宋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唇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陈宋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性,陈宋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陈宋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陈宋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陈宋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素日喜爱十分,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禁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哐哐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陈宋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陈宋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舔着铁条,舔得津津有味。
    陈宋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陈宋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陈宋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性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至前胸,把外衣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陈宋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舔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舔擦,舔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陈宋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陈宋不禁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陈宋。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陈宋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润,陈宋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干嘛还要来学呢?”
    陈宋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陈宋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陈宋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陈宋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舔来舔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陈宋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陈宋,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陈宋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陈宋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陈宋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陈宋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陈宋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陈宋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走去,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陈宋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性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陈宋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陈宋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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