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水灵罩,温禾安识趣地和陆屿然拉开距离,站在一边观察起商淮来。
    阴官在整个九州之内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说起来,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关。
    广袤辽阔的土地,被两条巨龙舒展身躯一样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贯穿,海面下隐藏着无穷尽的危险,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于阴官一族独有的摆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着不详,它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这纵横的两条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时间一长,便由此自然而然顺着溺海横陈的方向分为四块。
    其中三大块各自诞生了无数宗族,世家,门派,又被最为强盛的一家所统辖威慑,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与天都。
    剩下一块无人为首的地方,处于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归墟为中心的方圆数万里地域。
    这里足足占据了整片大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却依旧混乱无序,群龙无首,很大一个缘由是这里分布着一条溺海分支。
    它比横亘了无数年,已经趋于稳定的两条主支更为危险,在数百年前海面暴涨,扩张千里,吞没了不少村落与小宗门,像颗深深埋下的不稳定炸药,令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心有忌惮,不敢冒险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险,可见一斑。
    所有人都躲着溺海走,唯有阴官不同,他们的大本营就建立在“十”字中心,两条溺海主支的正交汇处,神秘程度与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阴官本身也有别于常人,他们往往一脉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纷争,从生来就只做摆渡这一件事,很少从外界汲取新鲜血液。
    除非有谁获得了阴官家家主的认可,同时暂停原有修行,专心转修摆渡之道,短则八九月,长则三年五载,才算勉强入门。
    因此除了阴官家本家,基本无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就像眼前这个。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转修阴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的举动,想来身份不低,不知道怎么舍得转修他法的。
    毕竟阴官除了有钱,可以说没有别的好处。而一般能有天赋获得阴官家主认可的,修其他什么都好,真要赚钱,做哪一行不比阴官精彩有趣。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商淮没一会就收手,面朝他们转过来,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竹筏了。
    阴官摆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练,二看天气是否晴朗。
    显然这两样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温禾安在原地沉默一会,如果不是时机不适合,她甚至很想问一句,他们来时也如此简陋吗
    画仙不知是麻木了,还是知道现在别无选择,在陆屿然的无声颔首下往前几步,以手为笔,调动某种玄妙的力量,在脚下形成一道独木桥,直直延伸进浓郁黑暗中,最终停顿在那只摇摇晃晃的木筏前。
    温禾安跟在陆屿然后面踏上了独木桥,这桥的质感很真,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声。
    走了没一会,前面的画仙停了下来,他们往两边站,露出中间一条道。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提着的灯盏无声拍碎,而后伸手,要将从袖中拿出的金属令牌贴在结界上。
    温禾安被温家人押进归墟时也经历过这样一道结界,这结界只针对溺海,不针对人,所以结界好破除,人进出相对自由,很多世家令牌里蕴藏的力量就足以将其破开。
    “我来。”
    画仙的动作被一道灵光中断,温禾安循声扭头,看向陆屿然。
    他长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衬得这人低眉时气质更为清绝。
    陆屿然长得好,这毋容置疑,温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样。
    从前,陆屿然和巫山同样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界将他传得红尘不染,神乎其神,实际上,要是逮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这位天之骄子也会放下身段,聊红尘轶事,天圆地方。
    那种时候,在他身上是感觉不到距离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说话。
    现在则不然,冷淡恹色刻进每个动作,每道声线中,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半天,有些摸不准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变样。
    还是心情已经坏到极致了。
    想到后面这种可能,温禾安将自己的领子拎起来一些,脸往下埋进小半,露出双眼睛,跟着他的方向转动。
    陆屿然沿着中间小道朝前走到头,眼皮微掀,手掌径直贴上半空中那道无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节与透明结界相冲撞的一刹那,无声气浪横铺数百里,将外围风浪卷得更为迅猛,来势汹汹,两种力量于无人处对峙,斗得如火如荼,好似这场无缘无故的较量非得分个胜负。
    商淮看了看这边的架势,再看看在风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随时要散架的竹筏,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放着现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亲自出手搞这么大一出阵仗
    这不是在为难一个学艺不精的阴官吗
    其实在陆屿然手掌贴上去一会,结界就自动开了,只是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个,所以动作没有停。
    终于在某一刻,结界呈水波状在掌面晃起来,陆屿然五指收拢,像是在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上强行抹除两行痕迹,动作很稳,极其强硬,不容置喙。
    做完这一切,他收手,什么话都没有,第一个跨过结界,视滔天大浪与嚎啕风雪于无物,闪身立于竹筏之上。
    温禾安瞅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画仙紧跟陆屿然的步伐,纷纷跃上竹筏,商淮看向温禾安,下巴侧向竹筏的方向示意,问“二少主吓到了不敢上”
    温禾安好脾气地摇头“怎么会”
    两人一前一后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过程中,商淮又说“和巫山合作的阴官有不少,但这次救你是陆屿然的意思,族中并不知情,只能临时拉我过来凑合。”
    温禾安想也是这样。
    巫山到现在没派人来杀她都算仁慈了,怎么可能救她。
    这样一对比,陆屿然当真显得无比善良。
    一出结界,温禾安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吹跑,这个时候,修士与凡人之间身体的差别就格外明显。她在原地稳了稳,借力一股劲踩上竹筏,因为海面晃动得厉害,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一脚一边,踩进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泽泥泞中。
    商淮最后上来,他是阴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为自如,轻盈得像抹烟。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后,朝着归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着根长长的竹节撑杆,颜色青翠欲滴,轻轻松松往海面一拨,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样,载着他们往深海中前进一大截。
    与此同时,竹筏范围内好像有个透明的罩子,将他们都罩住,将海面上惊心动魄的动静隔绝在外。
    竹筏上却依旧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规矩,陆屿然不说话,就没人吭声。
    温禾安自觉缀在竹筏最后一角,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拧起眉头自己想事情。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也太杂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们脚下踩着的竹筏速度慢了下来。
    同时察觉到的还有陆屿然,他看向商淮,问“怎么回事”
    商淮当然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因为自己手里的撑杆突然撑不下去了。
    他起先还觉得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的错觉,不信邪,紧接着又往海面连着划拉了几下,这次撑杆被搅住的感觉更明显了。
    商淮脑门上开始冒汗了。
    “海底有东西缠上来了”话音落下,竹筏彻底被巨力扯住,开始在海面上打转,罩住竹筏的透明结界罩也出了问题,它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不稳定得像是要随时炸开的琉璃瓶。
    阴官的灵罩一灭,竹筏立刻就会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驶的资格,溺海会将他们认成闯入者,不可预知的危险都将蜂拥而至。
    见状,温禾安越过几名画仙,疾步上前,走到陆屿然身边,低声说“他没适应过来,用了自身的灵力。”
    这是大部分才入门的阴官都会犯的错误。
    阴官摆渡,用的不是灵力,而是另一种由灵力转换而成的力量,阴官内部将它命名为“匿”,与溺同音。正是这种力量,才能护人在瞬息万变的溺海纵横通行。
    有时候,阴官因为紧张,或是长久不摆渡,技艺生疏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用上灵力。
    哪怕只是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点,也会造成大麻烦。
    这意味着他们脚下的竹筏会尽数虚化溃散,需要阴官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凝聚,而在这期间,竹筏上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溺海的攻击中。
    她话中的意思,陆屿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锋,透过黯淡虚浮下来的结界看向四周怒涌的海面,问商淮“需要多久”
    说话间,商淮脸上终于没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大,耳边出现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阳穴止不住跳动,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来越明显的海浪拍打声中扭头喊着回“一刻钟、给我一刻钟”
    重新凝实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钟都算勉强的。
    几名画仙训练有素,周身浸染光晕,随时准备对抗溺海中的东西,商淮手忙脚乱地到处补救,陆屿然岿然不动。
    作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温禾安不得已随着脚下的起伏颠簸不断调整落脚的位置,时不时无奈地摆个金鸡独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里无声叹气。
    她说什么来着。
    她的运气是真的很不好。
    没过一会,竹筏上的匿气被那一缕灵气搅得乌烟瘴气,像个生气的瓦罐,溃败着裂开,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涌的海浪高高拍起。
    肃风扑面,风啸顷刻间直抵。
    他们并没有沉入海底,在被抛下的时候被一层充斥着弹力的巨网兜住,温禾安迅速爬起来,在黑漆漆的环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垫在脚下的东西。
    是灵力交织成的网,铺得很细密,摸着很像两张渔网交叠起来,横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给他们充当一个落脚地。
    如此简单直接,无疑是陆屿然的手笔。
    她视觉受限,但听觉更为敏锐,近到自己的心跳,远到浪潮声中一阵阵细微的,翅膀摩擦的声音都异常清晰。
    那种摩擦声像刀刃锯木头,闷闷的无孔不入。
    她听了一会,很快意识到海里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
    温禾安摸出银针和匕首,放手里捏着。
    她的身边,巫山的三位画仙全都动了,画仙和巫医一样,是巫山独有的脉系,出手时星光灿灿。
    借着这点光,温禾安纸终于看清了发出那种振翅声响的真面目。
    那是一种模样奇特的鱼,它们通体呈现深邃的幽蓝色,嘴是鱼的样子,不大,可长了两排齐整整交错相互的牙齿,血淋淋挂着肉丝,鱼腹处生了一双透明的翅膀,不间歇地发出“嗡嗡”声。
    温禾安只扫了一眼,视线就被漫天蔽野的鱼尾挡住了。
    这种鱼,靠一尾形似芭蕉叶的硕大鱼尾攻击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从海底下涌上来,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断。
    “轰”
    渔网的左侧,那群飞鱼的正后方,无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搅合制造出来的。
    这下是腹背受敌。
    温禾安不由皱眉,很显然,没了阴官匿气的庇护,他们现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视线中,这片海域太神秘阴暗了,多少年来,死在里面的人不计其数。
    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那漩涡越卷越大,他们身下的透明网开始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涌动。
    陆屿然十指倏然一握,庞大浑厚的灵力顺着匀称的指节遍布整张灵网,网面顿时光芒大作,定定地铺在原地,任那漩涡再狂搅怒啸,也没挪动分毫。
    做完这些,他看向三名对付飞鱼群逐渐吃力的画仙“盯紧漩涡里的东西。”
    说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脚踩着网面一跃而上,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发挥属于巫山帝嗣极端的战斗破坏力时,他摒却了灵力,只依靠纯粹的手腕力量,将手中长刀逆转,重重落在那面由飞鱼群组成的巨型墙面上,滋啦一声,由上而下将墙面贯穿到底。
    滚热鲜血迸溅而出。
    陆屿然反手扯过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挡,随后扯下,长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泽。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
    九境强者大战时能闹出什么阵势她再清楚不过,但溺海这地方太邪门了,哪怕是三大世家里的圣者来了,能避都得避着走,她还挺担心陆屿然会收不住手。
    真把这片区域里的东西都惊动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纯粹的身体力量,陆屿然周旋游走在飞鱼群中,他的攻击手法凌厉,比几年前更甚,永远干脆利落,一击毙命,闪身而过的地方,无一例外炸开绯色血雾。
    好在,灵网里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无旁骛的操作下逐渐现出轮廓。
    温禾安走过去,问他“还要多久”
    “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如释重负,提起的肩膀眼看着松懈下去“准备叫陆屿然和画仙收手了,我”
    他握着手里的竹撑,嗓子里的一口气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卡住。
    温禾安心头一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
    商淮动了动唇,一瞬间简直有种想对溺海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手中匿气聚拢,手掌因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撑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动不动。他用力,缠在竹撑上的力道也跟着增强,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缠力倒是变得很小,可竹撑依旧拔不出来。
    他本来以为是竹撑被缠住划不动,是因为竹筏溃散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海面下有东西缠住了竹撑。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竹筏溃散到现在,危险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东西都静静蛰伏在海面下。
    “现在怎么办”温禾安飞快扫了眼战场,问“撑杆不能再换一根吗”
    就像竹筏一样。
    商淮摇头“阴官摆渡,靠的就是一根撑杆。”
    温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认命地扶额,准备叫陆屿然,哪知她拧紧眉,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左臂上缠着的绑带扯紧,说“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下哪这可是溺海”
    他觉得这姑娘怕是忘记了自己修为被封死的事。
    “现在现在只有我能下去。”温禾安说话的时候,一边检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凛冽,这种情况下,语气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镇定缜密“陆屿然下去,飞鱼群马上能把我们生吞活剥,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强则强,谁知道会惊动什么。”
    他是巫山帝嗣,实力有目共睹,没那么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阴官不能离开摆渡工具,你下去,这竹筏也得跟着消散,再聚起来,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东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纠缠,但她如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潜下去将缠住撑杆的东西割断就行。
    她毫无修士气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东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时间内,最大的危险隐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个水灵罩。
    形势就是这样,越拖越不妙。
    商淮见温禾安二话不说就够着灵网往下潜,纯黑色发丝在灵罩中飘起来,连着诶了两声,少年气十足的一张脸因为各种情绪堆积而拧起来,焦急问“你怎么上来”
    “没有多深。”温禾安还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来。”
    商淮紧张又忐忑地干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温禾安整个人完全没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怎么,他清楚地感觉到陆屿然往这边看了一眼。
    以他对陆屿然的了解。
    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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