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从医院里走出来,已近黄昏。她一边默默地盘算着回去后该怎么跟她爹说这件事,一边顺着脚往街市里走。她寻思着把锦红接回来,让她还住原来那间屋子。小桃和青杏已经被家里接走了,那间房空着,正适合静养。
    她替锦红买了新的床单枕头布和几样日用品,忽然想到这里离仁爱女中很近,过了马路拐个弯就是,倒不如顺路去看看秀芝。主意一定,见天色已不早,柳絮便抱着东西急匆匆向马路对面走去。
    学校内外仍是静悄悄一片,柳絮走到门口,忽见那树荫下面停着辆洋车,福生正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柳絮有些纳闷,学校还没复课,这里不是正经车口,福生怎么到这儿等活来了?转念间马上就想到锦红,不如干脆就跟福生直说锦红要回来了,也许他们两个能破镜重圆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柳絮走过去,微笑着叫了一声:“福生,你怎么把车放在这儿了?能拉着活儿吗?”
    福生亦未想到柳絮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猛不丁神色间倒有两分不自在似的,两手下意识地往身后一藏,讷讷地笑道:“也能拉一个半个的……”
    柳絮正踌躇着该怎么把话题和缓地引到锦红身上,忽听福生背后传来一阵“嚯嚯”的鸣声,倒吓了一跳,犹疑地问道:“福生,你拿的什么东西?”
    福生见躲不过,只好假作轻松的伸出手,手掌心里握着一只玉米秸编的拳头大小的精致的小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通身碧绿的蝈蝈正在奋力地振翼高歌。
    “呀,蝈蝈,真好看!”,柳絮挑了挑眉毛,有些惊诧地瞧着福生:“你什么时候喜欢玩儿这东西了?”
    福生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的神情越发不自然起来。
    远远地有人忽然清脆的叫了一声:“福生!”一个娇俏的身影翩然而至,到得跟前方诧异又惊喜地叫道“柳絮!你也来啦!”
    柳絮见秀芝今天没作蓝衫黑裙的学生打扮,而是换了一件苹果绿的软缎旗袍,外面罩着乳白的绒线衫,乌黑的齐耳短发用同样苹果绿的缎带束着,整个人显得清爽而俏丽,不禁由衷地微笑道:“秀芝今天真漂亮!”
    一向大方的秀芝此时却有些忸怩起来,遮掩地扭头去瞧福生手里的蝈蝈,惊喜地低声道:“哎呀,你还真抓了来了?我那天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福生的脸有些发红,微微瞟了柳絮一眼,忙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她那天说一个人住在学堂里怪闷的,连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就说等我收了车空闲了抓只蝈蝈给她……”
    秀芝便把嘴一嘟,皱眉道:“这个家伙太抠了,我本来说我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烦他帮我去买只画眉鸟来,他咧着大嘴说,一只鸟还要花钱买?!还要喂它粮食?!人都吃不上粮食了!你说说这人,怎么抠门儿成这样了……”边说边摇头叹息。
    福生讪讪地笑道:“你不是说屋子里没个声音怪闷的慌的吗?这东西野地里到处都是,又不糟蹋粮食,你把它挂在窗户上,比鸟叫得还好听呢。”
    秀芝便撇撇嘴,不屑地“切”了一声,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欢喜神色,将手里一条折叠成豆腐块儿的雪白的毛巾递了过去,故意绷着脸说道:“喏,送你条毛巾作为交换——别整天用褂子擦汗,邋遢死啦。”
    福生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将毛巾接了过来,瞧了又瞧,道:“这么白的手巾,擦我这又是泥又是汗的脸,糟蹋了……”
    秀芝不由分说,劈手抢过毛巾,强行搭在他的脖子上,含嗔带怒地使劲儿白了他一眼。
    柳絮却已经看呆了。
    她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度其神色,便已然明白他们二人大概互有好感了。柳絮心里一时间悲喜莫辨。她偷眼瞧着福生一度消沉的脸上重新有了些光彩,再瞧秀芝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羞带怯,波光流转,心里实在是为他们高兴;再一转念想到锦红如今憔悴不堪的样子,鼻子又猛地一酸。
    她把要对福生说的话又悄悄地咽了回去,微微一笑道:“我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得回去了,你们俩慢慢聊吧。”
    秀芝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难得今儿又见面,不如咱们一起在城里逛逛吧,晚上我请你们吃顿好的。”
    福生皱了皱眉,摇头道:“可上哪儿逛去呢?今儿城里到处都是兵,还是老实待着吧。”
    “到处都是兵?怎么回事,在哪儿?”柳絮不由瞪大了眼睛急问。
    “我今儿看见天坛乌乌压压的全是扛枪的兵;今儿拉了两个客人,听他们说吴大帅吃了大败仗,逃到南方去了;说是奉天的张大帅如今接管了咱们北京城,要重新组织政府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你们识文断字儿的,买份报纸看看兴许就清楚了。”他看着柳絮惊诧的样子,又补充道:“我早上拉活儿的时候,的的确确看见一队一队的兵从西直门进来,远远地听见他们不少是关外的口音。”
    秀芝突然望向柳絮,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道:“哎呀,这样说的话,不知道那位姓宋的长官现在是不是就在城里呢。要不然咱们去打听打听?”
    柳絮有些失笑:“打听他做什么?再说,上哪儿打听去呢?”
    秀芝抿着嘴唇凝神想了想,两手一拍道:“咱们就到天坛去!宋长官是大官儿,肯定能问出来!”
    柳絮本是无可无不可,被秀芝一撺掇,也就上了车。
    还没到天坛,就已经看见路上到处都是一队一队身穿灰蓝军服,打着绑腿,扛着枪的兵。那些队伍蜿蜒于大街小巷,扑天盖地,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一些老百姓远远地站着,探头探脑地瞅着,脸上带着警惕胆怯却又麻木的神情;只有一些小孩子乍一见这样的大阵仗,兴奋得又叫又跳,跟在队伍旁边走着,有的便被大人揪着耳朵拖了回来,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秀芝心急,见一个年轻的兵走了过来,便乍着胆子走上前,怯生生地问道:“老总,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宋少陵旅长?他是我家亲戚……”
    那名士兵侧脸瞅了瞅秀芝,脸上稚气未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茫然说了句“不认识”,便继续往前走了。
    连问几人,都是同样的回答。
    柳絮忙悄悄拉住她,低声道:“这么多人,兴许不是一个队伍的,也兴许城里不够地方住,他们还驻在城外根本没进城;再兴许……”她有些词穷,这样的大场面她完全搞不清状况,心中只有莫名的畏惧,还是老老实实躲在家里比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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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锦红被柳絮接了回来。
    柳絮特意选在天已擦黑的时候接她出院,雇了辆车一直拉到家门口。锦红执意要在头上裹了条手巾,低低地遮了眉眼,下了车做贼一样垂着头急步进了院门。进门以后,却躲在影壁后面不肯出来。
    柳承贵听见门响,吩咐小六儿出来瞧,自己却坐在屋里不出来。他对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女子深恶痛绝,昨晚虽然架不住柳絮的苦苦相求,勉强同意让锦红回来住,脸上却一直黑着。他沉着脸对柳絮发了话:念在锦红现在是个病人的份儿上,姑且让她在这里住些日子,一但戒掉烟瘾,立刻搬出去,永绝师徒之情。
    这里面固然因着个人的憎恶,也碍着福生的脸面,但柳承贵的确也是存了些私心——一个嫁了汉子却又与泼皮流氓私通,接着抛夫弃家而去,继而染了一身大烟瘾没人要的妇人,搬进自己的院子里住着,这名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恐怕请媒人给柳絮说亲都要受了影响!
    不管怎么说,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给女儿说个清清白白门当户对的婆家,找个老实厚道的好小伙儿作女婿。女儿从小跟着他没过过好日子,能嫁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他死也就能闭上眼了。
    锦红自始至终没提过福生的名字。事实上,她基本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晚上,她盘腿坐在炕上吃完一碗柳絮精心做的荷包蛋细面条,靠在被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大门外有洋车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传来,锦红突然白着脸跳下炕,蜷缩着身子藏在了床栏后面,惊慌地喃喃自语道:“是福生!福生的车!是福生回来了……”
    柳絮连忙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不是的……就算是福生,这个时间回来,他一般也不会过来的,你放心好了。”
    锦红听了,苍白的脸又渐渐黯淡下去,垂下了眼皮。过了一会,她再抬起头,眼神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她哑着嗓子说:“好难受……你去给我买包香烟去行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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