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感动,冲口而出道:“宋少陵,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宋少陵目光炯炯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人都离开我了,一点留恋都没有,现在又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话呢?”
    冯思齐的脸一时间涨得通红,直视着宋少陵,诚恳地说道:“宋旅长,我实在没想到你能这样大度!在你面前,我觉得我真龌龊……”
    宋少陵低头瞅着冯思齐向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完全没有要跟他握手的意思,自顾自背着手冷哼一声,目光阴鸷,从齿缝中不耐地说道:“我说过了,我出这笔钱跟你姓冯的没半点半系,咱们俩的帐还没算完呢,我先留着你再快活两天。”
    冯思齐难堪地缩回手,喃喃道:“那么,我去找保人,给宋旅长写欠条,按两分利给您,您看可以吗?”
    宋少陵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你当我宋某人是放高利贷的?我的钱不是给你们家救急用的,你搞清楚——两分利?!哼,我问你,你拿什么给我两分利?你们家的厂子已经被日本货挤得站不住脚了,即使暂时有了这笔款子不至于再把工厂再查封掉,即使可以用这笔钱把其他股东的股份都收回来,你们接下来又有什么办法能立足呢?我的钱可不是送给你去打水漂玩儿的,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有些实力跟日本货抗衡抗衡。如果连你们都不行,这京城里其他的纱厂更完了。”
    冯思齐一时语塞,喃喃低语道:“我暂时也还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先把眼前这个难关渡过去再说……”
    柳絮在旁边绞着衣襟,怯怯地插嘴道:“我想着,这么大的中国,总有日本货没过去的地方吧?不一定死守着北京天津青岛吧?把积压的布匹卖到别的城市去行不行呢?”
    冯思齐心里一动,不由自主望向柳絮,若有所思地说道:“内地目前不少地方的市场都还算是很封闭的……”他眼睛里亮了一下,微微颔首微笑道:“去小城市占领市场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宋少陵看着他二人,脸上沉得要滴下水来,将下巴向冯思齐一挑,冷声道:“做生意的事,你们自己想对策。明天我写支票给你。”说着,便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柳絮不由自主向前追了几步,轻声嗫嚅道:“你……吃了饭再走吧……”
    宋少陵身子僵硬地站在当地,用力吸了口气,也不扭头看她,只冲空气里淡淡说道:“你让我跟你们俩一个桌子上吃饭?你是在羞辱我吗?”他倨傲地高昂着头,大声说道:“我宋少陵怎么可能会沦落到那么不堪的地步!”说毕,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径自去了。
    柳絮望着他孤独而倨傲的背影,心底忽然一阵抽痛,呆呆地叹了口气。
    柳承贵终于没有撑过这个这个春天,他去世的那天正是清明节。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正是满树结满了嫩绿的榆钱儿的时候。这一天,柳承贵显得比平日里清醒许多,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瞅着窗外新绿的老槐树,喉咙里忽然含混不清的咕噜了几声。
    柳絮正坐在他的身边,给他缝一件单布小褂,忽然听见她爹有动静,连忙凑上去,把耳朵紧贴在他的嘴上,轻声问:“爹您说什么?”
    柳承贵又咕噜了几声,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柳絮从桌上拿起茶壶,问道:“您是要喝水?”
    柳承贵用力吐了一口气,费力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冲着窗外点了一点。柳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再瞧他望着那棵老榆树贪馋的眼神,这才恍然大悟。她惊喜地说:“您是想吃榆钱糊糊?”
    柳承贵微微闭了两下眼睛,眼神里露出些许柔和的光芒。
    柳絮高兴极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说了声“您等着,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便飞奔出屋,从隔壁借来个梯子,蹬蹬蹬爬了上去,一手扶着梯子,另一手便从枝条上捋下来几把榆钱。
    锅里的水开了,她将调好的棒子面顺着碗边小心翼翼地溜进沸水里,熬到浓稠的时候便将洗净择好的嫩榆钱下进锅里,盐,咸花生仁儿,葱花,咸菜丝儿,统统搅匀,柳絮满满地盛了一大碗,两手捧着出了灶间,喜孜孜地喊了一声:“爹,榆钱糊糊来啦,好香啊!”
    人还没到堂屋门前,却听得冯思齐在屋里惊惶地连喊了几声:“伯父!伯父!您醒醒,醒醒啊!”
    柳絮的心猛然间揪成一团,手一哆嗦,大海碗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一头冲进屋子,见躺在炕上的柳承贵眼睛微睁一线,眼白上翻,急促却微弱地一口一口倒着气,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瞅着竟是要不行了。
    柳絮两手紧捂着嘴,泪如雨下,一步奔到床前,嘴里喊了一声“爹”,已是哭成了泪人。柳承贵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听见柳絮的哭声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用尽全力张开一只手。柳絮忙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掌心里;柳承贵却又努力张了张另一只手。冯思齐本来是半趴在他的另一侧,见此光景,猜着他可能是有话想和自己说,忙也去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掌。
    柳承贵喉间的气越发出得急了,浑身抖成一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二人的手慢慢拉到一处,脸朝冯思齐略偏了一偏,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已是灯尽油枯,只听喉间“咕”的一声,他的牙关已经咬紧,头向枕侧一偏,咽了最后一口气。
    柳絮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爹!”,见柳承贵眼角有一滴浑浊的老泪倏然滑落,当下搂着那渐渐冷了下去的身子直哭得几乎晕死了过去。
    冯思齐拿着宋少陵给的一笔巨款以每股溢价六元的价格向陈王唐谢四位股东收购股份,四人自是愿意,当下毫不费周折地签署了转让协议,又清偿了余下的欠款,暂时度过了眼前的危机。他受柳絮的启发,放轻京津,转而去开拓邻近的山西,河南一些小城市的市场,没想到倒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成绩。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
    夏天行将过去,这一天的午后,饭口已经过了,柳絮坐在豆腐坊前面饭堂里,手里拿了条白手巾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望着门外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
    冯思齐这一向忙得焦头烂额,省内省外到处跑,这一次又去了山西,柳絮有差不多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正神思恍惚间,她瞥见门口似乎有人探头探脑,接着便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清楚地在门外说道:“老太太,应该就是这儿了。”
    接着是一声苍老的咳嗽,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她便直直地冲着柳絮走了过来,口内叫着:“柳姑娘,死老婆子来看你啦,你肯定还在记恨着我吧?”
    柳絮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向冯老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子,也不称呼她什么,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心里却打了个突,不知道她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所为何来。
    冯老太太这一年多不见,衰老了许多。本来就瘦小枯干,现在配着一条宽大的玄黑色铁纱线裙子,整个人越发干瘪得象个风干的枣核了一般。
    柳絮冷眼瞅着她坐定了,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身边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也是畏畏缩缩且面生得很,似乎是新换的,原来的那些个伶牙俐齿的大丫头都不知去向了。
    冯老太太喘了一会,欲语面先红,开口说道:“柳家姑娘,我们冯家这两年不知走的什么霉运,运气坏到家了。那姓陶的小贱人……”她皱巴巴的老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言的羞色,忍耻说道:“想来齐儿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当初是我老婆子瞎了眼,鬼迷了心窍,才会跟那小贱人合起伙来哄骗了你。谁知道那贱货肚子里揣着个野种就敢跑到我冯家门上来,我,我……丢人哪!”她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顿足起来。
    柳絮心中烦躁,打断了她的话,淡淡说道:“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呢?”
    冯老太太住了声,拿手帕子擦了擦眼睛,踌躇了一下,方开口说道:“柳姑娘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太婆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冯家遭了这一场祸事,我也想明白了,别的都不重要,家里有个贤惠的当家太太才是最要紧的。我们冯家对不住你的地方也多了,既然齐儿是真心喜欢你,我就老着脸亲自上门来替他求这门亲,不知道柳姑娘你能答应吗?我们冯家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不知道柳姑娘会不会嫌弃……”
    柳絮心里一震,抬眼瞅着冯老太太,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来,却见她目光中满是恳切,倒象是很诚心诚意的样子。柳絮不由便微微低了头,说道:“家父去世才不过半年,柳絮还在孝中,此时不方便提这些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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